太子伴读动作一滞,抬头往声源处望去,只见一个锦衣小公子站在最后面,目光钉在慕脩身上,眼底嘲弄丝毫不加遮掩。
同在上书房也有一载有余了,这个人的身份他多多少少知道点。
安平王府世子。
伴读皱了皱眉,按理来说,即便对方是王府世子,一般不敢随意在太子殿下面前如此造次,今儿是怎么了?
直到他看到了从平安王世子身后走出来的人,二皇子殿下
伴读一下子就明白了。
难怪,敢当面挑衅太子,原来是抱上了二皇子大腿,如今二皇子生母是除了皇后以外整个宫里最受宠的女人。
安平王世子注意到了小伴读的目光,凶神恶煞道:“看什么?狗奴才,眼珠子不想要了?”
小伴读还没有胆大到敢跟世子作对的地步,立刻埋头道:“奴才罪该万死。”
安平王世子哼笑一声:“孬种,阿信,咱们走吧。”
慕信自小长得跟自己几个兄弟不太一样,他遗传了他来自外藩的母亲,五官更为深邃,棱角更为冷硬。
他将桌上的课本塞进课桌,站起身,冷淡应了一声:“嗯。”
两人并肩往课舍外走了,即将跨出门那一刻,他装作不经意用余光扫了一眼那个沉默而挺直的背影,唇瓣抿得更紧了一分。
他们是最后两个人,离开后整个上书房都沉寂下来,余晖映在窗户上,织就一片锦绣霞色。
伴读深深颔首:“太子殿下,奴才鲁莽了。”
慕脩咬牙抑制住咳嗽,一手扣住课桌桌角站起身来,稳了稳身形揉了揉伴读的头,苦口婆心道:“在本宫身边,他们尚且顾忌几分,以后本宫不在的地方,千万不要再犯这样的错误了。”
伴读抬眸,有些感动:“殿下...”
慕脩苍白的唇瓣微弯:“好了,走吧。”
伴读重重点头,起身扶着慕脩蹦蹦跳跳往外走,心情非常好。
忽然,他撒开手,往前跑了几步回头望着慕脩喊道:“太子殿下!快看天边的晚霞!像娘娘们涂抹的胭脂一般,真漂亮!”
慕脩慢慢走着,他的身体状况不允许他做跑这种激烈运动,闻言抬头往去,下颔与脖颈形成一条优美的弧线,天边的彩霞尽数落进他眼底。
那一刹那,美得惊心。
小伴读都看呆了,连跳都忘了。
等他回过神的时候,慕脩已经收回了看彩霞的视线,正看着他:“怎么了?”
小伴读生怕脸上的表情暴露出什么,连忙转过身去,一边跳一边从喉咙里干巴巴挤出一句:“没什么”
他没有看到慕脩看着他蹦蹦跳跳的背影,深邃的黑眸中短暂流露出的羡慕之色。
途径宫中御莲池,小伴读孩子心性的伸手拨弄了下花叶长到石桥那么高的荷花,一边嘴巴也闲不下来:“太子殿下,您快看,今年这莲花开的真好……只是这荷花为何没有叶子啊?”
慕脩走上石桥,望着黄昏下仿佛被踱上了一层金粉的莲花,轻声解释道:“这并非普通的莲花,而是常种植在佛寺中的无叶莲,消灾解厄。”
小伴读一惊,十分迷信的朝池中的莲花双手合十作了一辑:“阿弥陀佛。”
慕脩没有说话,垂着眼眸望着池底
前方不远处的宫道上走来一行身着轻薄宫装的婢女,排成整整齐齐的一列,每人手中托着一个托盘,有高有矮,托盘上用锦帕搭盖着,看不清底下的物件。
恰巧此时两人走下石桥,往凤仪宫的方向走
为首的宫婢见到慕脩明显一愣,随即赶紧垂首,从善如流拂身行礼:“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她身后排成一列的宫婢也赶紧跟着行礼
慕脩很好脾气的虚扶了一把:“免礼。”
语落,错开她们继续往前走
小伴读跟在慕脩身后的两步位置,听见身后传来最后两个宫婢轻声交谈的声音:“那就是太子殿下啊?年纪这般小可长得真是俊俏,可惜早有钦定的太子妃。”
“别可惜了,再遗憾也没有咱们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机会,况且还是个孩子呢。”
“长得再好看又怎么样?身份再尊贵又怎么样,据我听闻,太子虽命贵却是早夭之相国师早已断言他活不过十岁。”
慕脩的脚步几不可察的微微一顿
小伴读不爽的拧起眉,转头看去,那行宫婢已经慢慢走远了。
总不能撵上去把人叫住掌嘴吧,况且太子殿下还未表态,自己也没那个资格越俎代庖。
慕脩见他不走,侧头看向他道:“怎么了?”
小伴读斟酌片刻,没敢开口。
慕脩将他脸上的神色尽收眼底,唇角翘起温润的笑意:“有话不妨直说,本宫面前不必顾虑太多。”
算起来,小伴读从慕脩开始念书就一直陪在他身边了,于是稳了稳心思,开口道:“殿下,您为何不将这一切告诉陛下?”
慕脩袖中的手指微微一蜷缩,反问道:“为何要告诉父皇?”
小伴读不解:“自然是求陛下为您做主,您身为一国储君,先不说那群皇亲贵胄对您不假辞色,连这群身份低微的婢女都敢在宫里嚼您的舌根,陛下若是知道,一定会给您做主的。”
慕脩回过头,一手负在身后,徐徐抬步,晚风卷起他的杏黄色的袖袍飞扬。
“告诉父皇求他做主?这是无用的表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闲言碎语不过是卒了毒的箭,本身并无攻击性,只要你不在意则刀枪不入,但你若是过分在意,就是将落在地上的毒箭亲手捡起来刺入心窝。”
“更何况,若是连这些言语上的攻击本宫都受不住,日后谈何要当大任。”
而且,他没说出口的是,自己如今面临的这些流言蜚语和境况,身为一国之君的父皇未必不知道,要做主根本用不着他亲自去说。
他的声音温润如暖玉,说出来的话却令年纪尚小的伴读有些晕头转向,但是道理小伴读粗略听懂了。
小伴读有些局促的上前两步,拽住了慕脩的袖角:“殿下......”
慕脩看着比他矮一点的伴读,笑了:“何事?”
小伴读眼中有些可怜之色:“殿下真的像她们说的一样......活不过十岁吗?”
慕脩轻轻将袖袍从他手中抽出来,眼中如沼泽一般,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汹涌波澜,他淡淡道:“我不会死的。”
明明知道不可能,因为宫里上下都知道太子身上从娘胎里带下的顽疾,整个太医院都束手无策,小伴读在这一刻却莫名对他这句话产生了信服。
天黑尽了,宫道两侧的宫灯都亮了,两人去了凤仪宫
谁也没有注意到身后那道停驻在慕脩身上的目光,茂密的树枝掩映间,那人的道袍在漆黑的夜里格外不显眼。
待前面两人走的都没影了,他才收回了视线,眼中神色微动,像是想起了什么尘封很久的记忆。
不知过了多久,他站在花园里,抬头望向点缀着星月的天幕,东方那颗帝星的光芒忽明忽黯,天象呈大凶之兆。
他薄薄的唇瓣勾起一个毫无人气的笑:“连命数都在帮我,这可是天意。”
不过,他想到刚刚那小孩稚气未脱的声音说出的那句:我不会死。
半晌后,缓缓颦起了眉头。
几天后,淮江以北一带出现干旱,一持续便是几年,死伤无数,粮食颗粒无收,随着干旱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南楚皇帝每逢上朝必龙颜大怒。
国师自上次露面后便是长达几年的闭关,这次出关,干旱局势已经到了白热化。
童子迎接师傅出关,十分开心
国师脸色却有些许凝重,他走到露台的位置,掐指算了很久
倏然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睁眼看向天边某处,瞳孔扩张了一瞬
童子站在他身侧,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抬头瞧见他绷紧的下颔,疑惑道:“师傅,发生什么事了吗?”
国师:“无事。”才怪,不仅是发生了事,还是大事。
东边那颗帝星正挂在天边褶褶生辉,光芒时而略有黯淡,另一方的那颗星,也高高挂在漆黑的天幕之上,明亮程度丝毫不逊色于原本的帝星。
这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稀奇天象,他刚算了一卦,两败俱伤的卦象,极凶。
可是这极凶的卦象和天象,让国师觉得十分有趣,他手指摩挲着露台上的栏杆,出声道:“小童,你可知紫微星?”
童子脆生生应道:“师傅,自然知晓,书上的紫微星也叫帝星,命主极贵,帝运加身,命星是帝星的人乃是天生的帝王。”
国师欣慰的点了点头:“解答的非常详细,看来为师闭关期间,你没有偷懒。”
童子挠了挠头,笑了笑。
“那你可知,若是修行之人对紫微星命主出手导致其死亡,篡改天命,又会如何?”
童子吓了一大跳:“师、师傅,这...这,世间万物因果循环,若是修行之人对天定紫微星明主出手,帝星有天道加身,若要凭人力毁灭,恐怕其结果最终兜兜转转会回到下手这人身上。”
国师微楞,随后笑了,揉了揉童子的头发:“别紧张,只是举个例子,凡人如何胜天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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