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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夜 (葛生zhong)


  他生前,自己不曾好好地去了解过他,他死后,自己才终于透过他留下的种种将他看得明白,便更为他不甘,他那么眷爱人世,人世却弃他如草芥。
  靳以想去那方墓前宽慰傅明,也是宽慰自己,告诉他,自己会为他记着这份深情,永矢弗谖。

  沿着草色黄绿斑驳的曲径,靳以进入山口。却又远远地停下了脚步。
  他看见在傅明墓前,周承彦、燕乐等五六人正藉草而坐,抚琴煮茗而歌。似乎这并不是荒郊,而是某一处风雅之所,傅明也在他们中间,知交投契,同欢共乐。
  见此一幕,靳以心情复杂。他想将他们都驱赶走,唯有他一人在此,长陪傅明,天地之间仅他二人,相伴相依。但他又为傅明高兴,至少除了自己,还有人记得他,怀念他,让他虽死如生。
  最终,靳以既未说话,也不上前,而是悄然久立后又悄然而去。

第40章 章四十

芳满庭的梅花开了,一场雪后,香更清冽。
  清芬袭人,靳以深深一嗅,这滋味如此熟悉,像是曾经的某个冬日重现,让他几乎失神,误以为回到了傅明仍在的过往。
  但他很快清醒过来,便只是亲手折了梅枝,插在书桌上的瓷瓶中,轻笑着自言自语道:“若是你在,看见如此好花,是会作画一幅,还是作诗词一首?
  傅明并不如其他文人一般,偏爱梅花。他喜爱梅花是真,但他对许多花草皆有喜爱,靳以曾翻到过他写的一篇随笔,说世人爱花多托付于花一份自己的情怀,所以有人爱桃李,有人爱梨,有人爱菊,有人爱梅,有人爱兰……而他之爱花,便是爱她们各自的色彩、姿态、芬芳等,不必有情怀之寄托,但欣赏而已。
  靳以想起傅明的双眼,那眼中时常流露出的应当便是欣赏的眼神吧,因为对人间之千姿百态的美皆可欣赏,所以那双眼里始终有温度与光芒。

  花开有时,花谢如期。
  梅花半开半落时,纫兰出嫁了。
  靳以作为兄长,亲自背着她出府,将她送到新郎官身边。
  纫兰伏在靳以背上,低声在他耳畔说了句:“哥,我有些舍不得,但还是开心的……”她顿了顿,“要是,要是明哥也在,就好了。”
  轻轻一句,却让靳以心头一震,快出府门时,他才微微颔首回道:“嗯。你好好的,我与你明哥就都放心了。”
  随嫁的嫁妆中,有不少珍贵物件。但有一件虽有些陈旧,论价格也不算昂贵,却是纫兰最为看重的。那是一架绘四时风光的屏风,并写有两行诗: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后来,每年立春立夏立秋立冬之时,她便将妥善收藏的屏风命人小心搬出,摆放在自己房中,对着饮茶欣赏,静静消磨一日。甚至连自己情投意合的夫君都不知她为何对此屏风如此珍爱。
  纫兰出嫁后回门,夫妻俩举手投足间都是恩爱体贴,老太太见了很高兴,但看靳以,又隐隐发愁,幸而还有乖巧懂事的昭彦在侧,聊以为慰。

  日子便这样不急不徐地潺潺流过,四时周而复始,万物有生有灭。
  南方近年多灾,这年又发洪涝,靳以受命领兵前去协助防洪。
  防洪期间,他身先士卒,不顾性命般地英勇无畏。夜里有大湖决堤,他不眠不休地领兵救人。当他将一位漂于水上的少妇救下,送回到她夫君身边时,夫妻二人涕泪未收,不住向他致谢。他见人夫妻团圆,心中滋生出些许安慰。自己今生无法再拥有的,通过自己双手成全他人,也许是一种别样的弥补方式吧。
  因防洪治洪期间靳以指挥得当,又救人不少,立下功劳,回朝后再获升迁。靳以名位已高,前来靳府说亲之人复又络绎不绝,却都被老太太轻描淡写地回绝了。非是她不愿,而是靳以不愿,她想,还是时日不够,再过几年吧,再过几年,兴许就忘了呢,或者不在意了呢?

  时间的确是最好的忘情之药。以前,靳以偶尔会在傅明墓前见到有人前来,一两年后,人渐渐少了。但他仍是几乎每个休沐日都会前来。
  他想,都忘了也罢,也好,他便可将傅明独留在自己心中一隅,与他在悠悠年岁里相依为命,再无人相扰。

  自傅明离世至今,已近三年。
  这年,京中有大事。在太子的生辰宴上,皇帝遇刺,虽当场并未丧命,但因受伤受惊,本就身体欠佳已久的老皇帝不久后便驾崩了。行刺的是太子宠爱多年的一个伶人,太子因此也被牵连其中,许多人被捕入狱受审,三皇子承遗旨即位。
  西北边境外的西夏国趁中原政权交替,发兵侵边,靳以奉命领兵出征,与原戍守于西北凉州的蒋贻孙汇合,共同抗击西夏大军。

  两年多前,凉州境内某边陲小镇来了一位方大夫,带着他的儿子方凡,两人在此开了一间医馆,悬壶济世,很快便获得了当地民众的认可,于是就此常住下来。
  每日清晨,医馆门便开了。方凡拿了笤帚,将庭中落叶扫净,才入秋,此地便已显现出明显的萧条之象。方凡撑着笤帚,看院外黄色远山,山上无所有,唯有一轮白日冉冉升起。这里和家乡太不一样了,既没有繁华的街市,也没有清丽的风景,除了稀疏的小小绿洲以及建于绿洲之上的简陋城镇,便是一望无垠的大漠与荒丘。但他竟然也就渐渐习惯了,似乎这里的天高地阔可以抚慰他心中一些难言而沉重的情绪一般。劲风吹了一年又一年,将他吹得更为坚强,也如庭中榆树一般,渐渐地删繁就简了。
  日头渐高,待他们聘请的厨娘做好早饭用毕后不久便有人前来就医。
  一般情况下都是方凡看诊,不是重症难愈的,方凡都能够对症下药,若遇棘手难题,才会请出他的父亲,自己则退在一旁领教。
  但并非所有病情都能好转,面对那些无力回天的病人,他们除了尽量减轻病人痛楚,让病人可以更体面些地离去,便唯有安慰。
  老方大夫年长经历多,安慰起人来也是三言两语,若遇懂的人便也能够接受,但若那病人年轻些,无法理解,更无法接受的,便须方凡多费些唇舌了。
  偶尔方大夫会在医馆讲经,他是一名医者,也是一位修佛多年的领悟了一点般若智慧的居士,讲起经来倒是比安慰起人来要深入浅出不少,当地百姓无论是体魄康泰者还是羸弱多病者都爱在他讲经的日子前来医馆占席听讲。
  边陲天时不佳,地利无利,百姓生活艰苦,所以信佛礼佛者颇多,方大夫此举,倒也迎合民心。
  每当方大夫讲经时,方凡便会煮一大锅茶,每位来听讲的人一人发一碗。当方大夫开讲时,他便净手焚香,在一旁抚琴为助。琴声如流水,缓缓流淌在方大夫的禅音妙语之下,不动声色地流入听众耳中。
  一段时日后,方大夫在当地名声大噪,颇受百姓敬重,甚至有不少临近地方的人慕名前来。
  但也有人说,其实方大夫的儿子方凡也医术甚佳,悟性颇高,对病人亦是一副慈悲心肠,只是有他父亲在,他才名声不显而已。但不论其实名如何,比起边城汉子的彪悍,他这样眉清目秀俊逸文雅的男子在此地倒是极为少见,于是不少待字闺中的少女都倾心于他。尤其是被他诊治过或者听他弹过琴的,更是暗暗生出不少心思。
  于是,医馆不仅是前来看病或听讲之人络绎不绝,媒人上门的也不少。但令众人不解的是,无论是哪家托媒上门说亲,都被方大夫父子二人婉拒了。久而久之,镇上流传出一种说法:方凡以前是成过婚的,但妻子早亡,有一位大师说他命里克妻,于是他起誓,今生不复再娶。
  众人一派唏嘘,说是救人无数的仁医却解救不了自己的命运,世间事便是如此不可理解。但可惜过后,也就逐渐放下遗憾,不再生任何与方家结亲的心思了。

  方家父子在此地过了两年多太平安宁的日子,在此期间,边境一直无事。直至皇位更替,西夏入侵。虽因为蒋将军的坚守,西夏兵暂时还未攻打至此,但人心开始不宁。后来听说朝廷派了靳大将军领军前来支援,众人便开始翘首以望。
  这日,方凡写药方时,总听见两三个病人凑一块儿说起朝廷所派那位靳大将军的事情。虽此处离皇城甚远,但靳家发迹已久,靳老将军威名赫赫,如今这位当家的年轻的靳大将军听说也是不辱将门,即便穷边陋民也多有所耳闻。
  方凡慢慢地斟酌着药方,有意无意地听着他人的谈论,面色如常。
  须臾后,他将药方交给前面的病人,交代道:“按此方抓药,煎水服用,早中晚各一碗,三日后复诊。”
  那病人接过药方,付了钱道过谢后,想了想,问道:“小方大夫,听说您也是从京城那一代来的。您认得那位靳大将军吗?他当真是如传闻一样厉害?他带着兵来了,咱们是不是就不用逃命了?”
  方凡闻言,顿了一顿,随后才回道:“抱歉,我并非京城人氏,并不认得这位靳大将军。不过,也听说过其名声,想来应该是不错的。安土重迁,咱们且先看看吧,不必急于逃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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