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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夜 (葛生zhong)


  “长藉哥哥……”周晥清泣尽反笑,“你好狠的心!”
  周夫人半拥住自己的女儿,看向靳以的眼中如有火灼:“靳以,记住你今日的话。希望来日,你不要后悔,我周家不是你想交好便能交好的!”
  “你们也记住我今日之话,从今往后,我靳以再不是你周府女婿,永不再是。”
  靳以话毕,转身疾步而去。周晥清看着他决绝的背影,再度失声大哭。

第39章 章三九

数日后,周承衍受父母之命,亲上靳府提出退婚。
  周夫人将靳以闹上周府之事告知了自己夫君,周老爷先怒后叹,既怨怪靳以做事太绝,又后悔当初不该那般纵容迁就小女。但事已至此,及时止损方是上策。真等靳府公布退婚,周家颜面何在?趁着靳府还未有实际动作,周老爷便让周承衍代他上靳府,提出退婚一事,理由便是周晥清大病之中,请了高僧念经,高僧道此女近两年都不宜嫁娶,为了不耽误靳以,周家愿主动退婚。
  周晥清大病是真,但所谓高僧之言却是假,周承衍不知为何他父母要这般做,他甚至偷偷去问卧病在床的妹妹,令他诧异的是,周晥清自己竟也同意了退婚一事。
  他劝众人道:“事情还未到那一步。妹妹病情不曾严重至此,更何况,姐夫也不是那样自私自利之人,即便是要等个一两年,想来他也是愿意的。”
  周老爷知晓他与傅明友情甚笃,无法将自己与妻女所为之事跟他开诚布公,便只好以父命不可违施压。周承衍无奈,最终不得不上靳府去。

  再见靳以时,周承衍心中暗叹,不过月余不见,他姐夫竟消瘦不少,虽看来伟岸威势仍存,却又难掩落魄神色。
  甫一照面,周承衍便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他的心情,他问道:“姐夫,你也……你也知道了?”话方出口,又红了双眼。
  靳以亦问:“你早已知晓?”
  周承衍颔首,“明哥给我留了书信。”那日,他再去京郊,本想看看傅明是否好转,看到的却是……他悲痛了许久,并与几位知情的朋友慎重祭拜过傅明后,心情才渐渐缓了过来。但原来也只是暂时平息了而已,只要记忆再被唤起,他还是难过不已。
  也许是因为傅明生前便与周承衍交好,也许是如今周承衍尚能理解他的心情之万一,靳以待周承衍的态度比起周府其他人,要平和许多。
  周承衍安慰了靳以几句后说明了此回来意,靳以毫不犹豫地便应允了。
  周承衍惊讶道:“姐夫,你不再考虑考虑吗?”
  “你们前来退婚,为何要我考虑?即便要考虑,我也早已考虑清楚了,不必再虑。”
  周承衍再劝:“姐夫,我知道你与明哥虽然和离,却仍有恩情在。如今明哥他……他不在了,你心中难受,但毕竟逝者已矣,你不能因为这个而冲动之下便放弃自己的另一份姻缘呀!”
  靳以却摇头道:“你不必再劝了,我与你妹妹的婚事,就此作废。若你想知道真正缘由,便去问周老爷周夫人吧。”
  “真正缘由?周老爷,周夫人?姐夫,你在说什么?”
  “我言尽于此,你所听到的,便是事实。”
  “姐夫……我虽然可能不清楚事情为何会如此,但你真的不再考虑吗?虽然你向来话既出口便作数,可是婚姻毕竟是大事,若明哥有知,他也不希望你这样孤单无侣的。他还在留给我的信中说了……”
  “他说了什么?”这是周承彦今日至此时听到的靳以最富于情绪的一句话。他回忆着答道:
  “他说,希望我能够看在与他的情意,与靳府的情分之上,对你与彦儿多关心照顾,大意如此。”
  靳以笑中现泪,“多谢你的好意,不过不必了,彦儿我会照顾好。你也不必再为我的事情操心,我已下定决心,此生不再纳娶。”
  “姐夫……”周承彦震惊难言,他知道靳以不是那种会说什么“曾经沧海难为水”之人,但他说不再纳娶,便是一意孤独终老了。
  许久后,周承彦才惨然一笑,“他如此,你也如此。他即使已经离开了靳府,即使人之将死,仍心心念念着你。而你,也为他将自己余生就此断定……只恨苍天无眼,苍天无眼……”周承彦说着,竟不觉泪如双箸。

  靳家与周家退婚之事渐渐地传遍京城,各家听说是周姑娘病重,周家主动提出退婚,靳家也同意了,便觉得周家有情有义,靳家却连这两年也等不得,到底是薄情寡义了些。
  对于外人传言,靳以丝毫不予理会。每日自衙门回后,他只是侍奉长辈,再陪陪昭彦,余下时间,几乎都在芳满庭度过。
  他将住处搬至芳满庭,里头任何原有布置陈设都未变动,与傅明离开前别无二致。
  院中有些花木是傅明过去亲手所种,他便不再假他人之手,定要亲自打理。有鸟儿前来饮水觅食,他想,也许这是傅明曾喂养过的,便要对着它们自言自语一番,似乎唯有它们这些“老朋友”能听懂他的心里话。
  除了白露等大丫鬟,曾经跟在他房中的那些小丫鬟都被遣去伺候其他主子了,而芳满庭原来跟着傅明的小丫鬟们如今便仍得以留下。靳以有时入院,见了她们,便好像走入了曾经的芳满庭。只是,他最想见的人,却再不会站在树下、池边、廊下或者窗前等他走近了。
  夜里,他常常做梦,梦见傅明病着,陷深了的双眼看着自己,虚弱地说:“长藉,我好痛,你抱着我吧。”他怜惜地将人拥在怀中,发觉他竟然那样瘦,瘦骨抵痛了他的胸膛。有时又梦见他头也不回地往深山而去,自己忙跑上去要拉住他,却怎么也追不上,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云雾迷蒙之中。偶尔,他会在梦中为傅明遍求名医,若运气好,是个美梦,他便真能求到能够妙手回春的名医,那名医说自己定能治好傅明,他们一起向那大夫致谢,又相对而笑,他开心得竟难以承受,喜极而泣……
  一夜复一夜,但梦只是梦,恶梦不会在现实中重现,美梦更不会成真。唯有回忆,让他能够对自己确认,自己是真的曾经拥有过那样一个人,一个常在暖阳中读着一本书,听到声响后,抬头朝他微笑,跟他说一声“回来了”,便切切走近,如清风拂面而来的,世间无双的人。
  自夏入秋,熏风变作凉风,风吹树丛,枝影参差舞动在窗前,他从浅眠中惊醒,以为是傅明在低声唤他,向他招手。他忙掀被起身,推窗而望,却唯有冷月清辉洒满一院,人不见,永不再见……他想再度入梦,却再也无法入睡,辗转难眠之后,他干脆起身,点亮烛灯,在昏黄的光芒中将傅明读过的那些诗书一本本读下去,若遇上他做了注释的地方,他便再三地看,直至能够记诵于心。
  他想,在他们还未心意相通之前,傅明是如何一个人在这方庭院中独对春花秋月,日复一日地承受着人情凉薄而默默不语的?
  他在傅明抄录的诗集中看到了那一首,中有一句是傅明曾对他念过的:燕衔鱼喋能相厚,泥污苔遮各有由。那时傅明说的是什么呢?对了,他说这是他父亲早已教会他的道理,命运让你去向何处常是不能自主的,但人可以自我安顿。他还问自己:爷肩宽胸阔,可容我安顿此生?他答应过的,那么斩钉截铁。最终却都成空。在这首诗旁,傅明有一旁批:此花已有主,可共余生。
  靳以捧书失神,彻夜回想此句此批,犹如被凌迟了千万遍,痛至肺腑,但他仍要想,甘愿受此痛楚加身。
  余生漫漫,若他能够以此偿还,是否百年之后他能够让自己再见傅明时,更坦然一些?至此,他终于明白了傅明所说的何谓佛有慈悲智慧,可渡人心中苦难。他曾经不信,如今却愿相信,佛所说的人世轮回。他愿虔诚相求,不为彼岸,只为来生。或者,以今世所承受的苦痛,去求一个来世的善始善终。

  休沐日,若无要事,靳以都会去京郊。
  墙角的蔷薇谢了,桐叶也片片飘零,靳以便移栽了几株秋菊至此,这是傅明去年曾经说过要种植的品种。
  这些时日以来,他虽然痛悔最重要的人竟已一失永失,却渐渐发觉,自己似乎更能理解傅明了。他自己曾以将门之后自居,认为大丈夫在世,便是要投效明君,保家卫国,立旷世功业,留不朽英名,这才是他生而为人的价值。但傅明嫁与他,作为读书人,仕途已断,前途尽失。可当他追寻着傅明足迹,窥见他曾经所经历的种种,想他所想时,他才发觉,傅明心中仍有着不逊于自己的热度。傅明曾说过,要为那些不被史书记载的芸芸众生写下他们的耕耘劳作、烟火人生,他一直在践行此诺。他读书作注,其中多少灵光乍现,感情澎湃,他原是如此深情而敏锐之人,却独独能够默然承受命运加诸于他的种种而不怨天尤人,以恩报恩,以德报德,始终捧着他那颗温柔敦厚之心,与人为善……他种花养鱼,靳以曾以为那是他的闲趣罢了,却在他的随笔中读到了他为花作诔为鱼而赋,方知他是以怎样的心情对待这些非人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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