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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夜 (葛生zhong)


  可想起去年今夜,心中却有一丝丝酸楚蔓延开来。

  方师约临走时,傅明请他到后一定要来信,元夜方过,傅明果然收到了书信一封,信中虽无噩耗,却也未写福音。傅明一直悬心等待,虽然自己的病情也是反反复复,但不算太差,在春寒料峭中,他唯盼春暖花开,乳母渐好了,他能够南下了,再去见一见那位自他出生时起便对他爱护有加,如他半母之人。
  但天不遂人愿,阡陌上的桃花才开始打苞,远未到花红烂漫之时,一场倒春寒袭来,傅明连发了几日热,在昏昏沉沉中听见屋外绿菲和芄兰的对话,他浑身一激灵,彻底清醒过来,听到的却是她们压低了声音想要隐瞒于自己的丧音。
  世上至亲,唯此一人,一旦撒手,从此孤绝。
  傅明抬手,看着掌心纹路,热泪翻涌,流到脸上,尽成冰凉。
  屋里猛烈响起的咳嗽声惊动了屋外之人,绿菲和芄兰慌忙入屋,看见的便是傅明呆坐在床上失声痛哭。
  主仆三人抱做一团,各自落泪。伤心一场后,绿菲和芄兰便开始安慰傅明,又为他烧水煎药,许久后,傅明才缓过来,轻轻说了句:“我要去见她最后一面。”
  “公子,方大夫来信说您一定不可南下,入了春,江南潮湿,不少地方疾病流行,您去了,身子禁不住。”
  “生未曾尽孝,死怎可不送?”傅明起身,吩咐道,“你们快些收拾些东西,咱们连夜就走。”
  绿菲叹了口气,狠狠心道:“公子,来不及了。”
  “什么意思?”
  “方大夫的来信中说了日子,您即便是去了,也来不及送那最后一程了。”
  傅明身形微晃,芄兰忙将他搀扶住。
  “为何?为何不等我?”傅明以手捂面,很快,指缝间又渗出湿意,“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孝,没有早些去看看您。是我不孝,不孝……”
  “公子……”芄兰哽咽着,“她不会怪你的。”
  绿菲亦忍着泪意道:“公子,我想沈妈妈不会怪罪的,她最希望的还是你能够平安呀!”
  ……
  剧烈的悲痛过后,虽身心疲乏,傅明仍觉难过不已。他被芄兰搀扶着送到床上后,却迟迟无法闭眼入眠。终于还是起身,吩咐道:“研墨吧。”
  待绿菲研好墨,傅明来到案前,提笔写道:
  祭乳母临川沈氏文。
  却是方有了题头便又潸然雨泪,双眼朦胧,提笔的手颤抖不已,再难成文。

  傅明的祭文一直未曾写就。阡陌上的桃花开了,草芽青青,候鸟归乡,池鱼浮水,放眼望去,再不见冬日萧瑟,满目皆是盎然生意。
  因着江南那场疫疾,方师约尚未北归,只来信问傅明可好,傅明回信说无恙,他便暂且留下行医,拟定春末再回。
  天气好转后,傅明能够出院了,每日里他披着一领斗篷,在附近徐步散心,见草色从似有若无到鲜明青葱,看花从含苞待放到瓣飞如蝶,见农人将土地耕作得在春日里焕然一新,使人可以想见来日丰收。
  尽管人事代谢,但自然却周而复始,该复苏时便复苏了,似乎它从未有过衰颓沧桑时。
  傅明将所见一一记录在纸。墨字新痕,是他未曾辍笔的耕耘。
  日复一日,直到桐花始盛,有黑鸦衔了纸片从头顶飞过,傅明才惊觉,竟已到清明了。
  此时的江南是否恰是杏雨纷纷?乳母坟头可有草芽轻覆?
  傅明回了屋,再度提笔,终于能够落墨成文。
  写完后,他让芄兰去取了铜盆来,连着纸钱,将这一纸祭文一并烧却,一边烧着一边念着祭文中的话,一句又一句,像是想借这几缕青烟,将心中的悔痛与追念带去九泉之下说给再不可见之人。他尚且声音和缓,表情平静,芄兰听了,却又是泪似雨落。
  祭奠完乳娘后,傅明休息了片刻,用过午饭,便又让绿菲陪着他祭奠过自己父母和祖父母。
  当绿菲递来湿帕,让他擦去手上的灰痕时,傅明忽然问道:“你说这日子究竟是横了几道坎在人前头,怎么一回又一回的,都如此难过?”似问人,又似问己,更似问天。
  “公子……”
  傅明撇过头去,捂着嘴咳嗽了一阵,待他松手,有落红自他手心坠落。

  清明过后不久,便是靳以的生辰。
  男儿三十而立,靳府此前遭逢变故,人事多非,老太太想趁此机会让靳府多添喜气,也重结善缘,于是早早送出了不少帖子,邀请众家前来参加靳以的生辰宴。
  傅明从周承衍无意间的话语中听说此事,竟未保持沉默,反请他那日带自己一同去靳府。
  周承衍不明白傅明意欲何为,但最后却同意下来。

  当日,靳府里外清扫装扮得如换新貌。周承衍骑在马上,后头跟着两顶轿子。众人皆以为一顶是周夫人,一顶是周姑娘,守角门的人任那两顶轿子一同进了府。
  前一顶轿子径直往招待女眷的后厅去了。后一顶轿子却在无人注意的地方停了下来,傅明从中走出,熟门熟路地去往芳满庭。
  芳满庭中春意犹浓,花木葱茏,遮了大半庭院,而小径上却因为无人打理而长了不少青草,池塘上亦飘着落花与叶片。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一切看起来既欣欣向荣,又萧条空寂。
  傅明没有入屋,只在树下石椅上坐下,静静等候。
  这一等便是半日,直到金乌西坠,暮色四合,所有日光下明亮的色彩都转为暗淡时,他才等来被周承衍主动搀扶着送至此处的已然醉酒的靳以。

  听到院门开启的声音,傅明身子一僵,随即有些杂乱的脚步声渐响,他站起身来,走出树影,与走近的人两两相对,四目相望。
  靳以仍在醉中,见了朦胧暮色中的傅明,先是惊愣了许久,随即揉了揉眉心,哂笑道:“这么快又做起梦来。”
  他准备转身离去,不让自己沉溺梦中,但身后一声呼唤却让他不由停步。
  “长藉。”傅明唤着他的字,朝他走来。
  靳以回过身来,眉头微皱,“既然走了,梦里也别回来。”
  傅明轻轻一笑,“爷生气了?”
  靳以怒道:“不该气?”他闭了闭眼,“是不该气,不气不怨,就此放手,放过你,也方过我自己。”
  傅明却不如他愿,偏牵起他的手,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眸底仍似情意脉脉。
  靳以被他如此看着,手心都是他的温度,很热,烧得他连心也滚烫起来。
  反正是在梦中,无人知晓,他想,便将眼前人狠狠抱住,吻如骤雨落下,似要将人全部身心都淋湿。
  傅明引导着靳以入了屋,他今日来,本只是想来告别的,他们之间开始非是好聚,但他希望可以好散,从此后,他生便远离,死当永别。但一见着这人,听他一句“梦呓”,积蓄于心的思念便刹那间被点燃,烧得他理智全无。他想,反正他病糊涂了,靳以醉糊涂了,不妨就此一回,醉生梦死。
  今夜月黑风高,无尽的黑暗笼罩着芳满庭,像是将之隔绝于尘世之外。
  靳以含着酒气的急促呼吸和语无伦次的质问萦绕在傅明耳边,他完全不加抵抗地承受着此人带来的汹涌热潮与一次狠过一次的力道,直至他们都筋疲力尽。
  深夜了,靳以昏昏睡去。傅明强撑着虚脱的身体起了床,将一切收拾妥当,在晕黄的烛光中深深凝视着沉静无知的人,许久后,他出了门,在第一缕天光破晓之前,再度融入黑暗。
  天明后,一切尽入光中,夜色消逝无痕,似乎从未有人来过。
  靳以起床,恍觉自己又做了一个恣情纵意而荒唐可笑的梦。他从梦中醒来,面对的却是芳满庭空旷的房屋与寂寥院景。
  梦如此真实,走出去的瞬间,他觉得心是从未有过的虚空,就像身后院落一般,分明百般事物都在,却又毫无分量,是被抽离了灵魂的浮华,不暖只凉。
  他发誓,往后哪怕醉死,也绝不再涉足此处。

第37章 章三七

春末夏初时,方大夫终于回京。
  他去了慈幼局一趟后立即赶往京郊农庄,为傅明把脉。把了许久,绿菲和芄兰在一旁焦灼地看着他,等他一句话。当他终于松手时,却是先叹后道:“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其实,病来如洪汛,病去如排洪啊。我本想先阻一阻你这病势,再将之一点点排出。但奈何,势不可久阻,排之太缓,只会更加积涝成灾。我呢,医术欠佳,你呢,忒不争气!”
  绿菲和芄兰虽听得不甚明了,但也知晓了大体情况,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方大夫看着她们,吹着新长长的胡须问道:“怎么,你俩丫头也病了?”
  绿菲急道:“方先生,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思玩笑。咱们公子到底怎样了,要怎么办?”
  傅明朝她们看了看,示意她们稍安勿躁,自己回答了绿菲的问题:“势不可久阻,意思是我这病不能再以温和疗法对待了是吗?若排之太缓,时日久了,不仅不可痊愈,还会变本加厉。”
  方大夫点点头,“如果拖下去,是可以拖个三年五载甚至更久,但你定然也不想这样终日病怏怏的吧。是以,还得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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