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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夜 (葛生zhong)


  靳以不知不觉支额睡去,再醒来时,傅明仍在弹奏,却是换了一支曲子,有些欢快,将他从梦境中唤醒。
  见他起了身,傅明亦不再弹奏,说道:“夜里凉,爷还是回房睡吧。”
  靳以问:“你最初弹的曲子是哪一首?”
  傅明笑容清浅,“即兴弹的。可见是不好,爷听着都睡着了。”
  靳以摇摇头,“曲是好曲,若想好了名字,便告诉我。”
  傅明颔首应允。
  靳以难得多言,竟又道:“那我先走了,你也早些休息。”
  “嗯。爷慢走。”傅明回,又对绿菲道,“去拿两个提灯来,一前一后,送爷回去。”
  傅明本想说,外头月色够明亮,无须再提灯照路,但他又忽然不想拂了傅明这一番好意,便默然应许了。临走时,还从傅明那里顺了几个香饼回去,即是方才傅明弹琴时旁边香架上蒸着的香饼,气味不似往日他闻过的那些,可见不是府里的份例。但傅明未说,这香是他带着府上丫鬟一道研制的,也许,在堂堂靳大人眼中,这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吧。
  夜已清凉,靳以沿着提灯里烛光照亮的道路不紧不慢地走着,走至半路,猛抬头,天心月明。明,是那个人的名,也与他的双眸一般,清亮透彻。

第11章 章十一

次日,当靳以回府来到芳满庭时,昭彦很是有模有样地向他致歉,并请他再陪自己下几局棋。这回,昭彦更加沉着,虽然结果仍然是输,但不再生气埋怨,而是很谦虚地向自己父亲和明叔请教。
  靳以心中宽慰,将昭彦抱在膝上,很耐心细致地为他讲解每一步棋,傅明这才发觉,原来靳以竟有这般好记性,虽然他二人棋局简单,但将每一局棋都全盘记清,也属非常了。
  而靳以除了更加频繁地在芳满庭用饭以外,每日晚饭后,还会在芳满庭歇息一个时辰左右。傅明泰然应对,给他沏一盏茶,弹几支曲子。靳以说他不懂音律,但傅明却觉得他于此道颇有天分,虽听不出是何曲子,也不懂弹琴技巧,但傅明通过琴声表达的心绪,平静和缓也好,幽独寂寥也罢,种种悲欣,他都能一语中的。
  当傅明三言两语将这事隐去当事人身份简单说与庆孙听时,他却摇头道:“你说的这人不是于音律上有天分,他只是能够听懂弹琴之人。钟子期听得懂伯牙,便是知音。他二人,或也是知音。”
  傅明闻言,心中既觉惊讶,也觉好笑。靳以是他的知音吗?他们相交不深,彼此都不够了解,因为那重尴尬的关系,甚至都有意地保持着距离,这样的人,怎能算是知音呢?
  傅明想,自己虽不能算是靳以的知音,那么在外头呢,他是否也有三五知己?除却亲戚世交往来,傅明少见有人前来靳府拜访,更莫说挚友做客了。偶尔与靳以闲聊几句,话题有所涉及时,能够从他口中听到几个名字,比如户部的范大人清正有为,安静之与贾玄邃一迁升一贬谪,他不知该喜还是该忧……片言只语,傅明无法从中听出究竟。而他们的谈话,也从来都是点到即止,从不深入。

  当冷热交际的七月彻底过去,清凉的八月来临时,老太太身体也有所好转了。但老人家久病未愈,身子也仍虚弱,家中有地位的女眷仍是以伺候她为主,又因为不宜热闹,是以今年的中秋节,靳府并未设宴,老太太发话,让各屋各自庆祝,从上到下,按照等级,每人皆有赏赐。

  芳满庭内,纫兰双颊泛红,她转身问芄兰和采蕊:“我这样装扮,是否很怪异?”
  芄兰笑道:“姑娘不用担心,往年奴婢们跟着公子外出,也是这么穿。其实您穿女装出门也是无妨的,不过,这样更方便些。虽说稍微有心的,也是能看出来的,不过他们见姑娘这样装扮,心里知晓,也不会拆穿的。”
  纫兰闻言,心中稍定。待傅明看了,说“好个俊俏小生”之后,她终于决定就这样出门了。
  京都繁华,夜市不断,每月十五更是热闹非凡。今夜是中秋,外头夜市可以延时至深夜,听说盛况比之上月七夕更有过之。
  纫兰极少出门,一般出门也是去世交府上和几个姊妹聚一聚,这是她头一回不坐轿子直接上街。但因为有傅明带着,老太太又心疼她这阵子侍疾辛苦,便破例让她出府好好地玩一回。
  这回,纫兰和傅明都没有带丫鬟,而是让丫鬟们自娱自乐去了,却有几个侍卫跟缀在他们身后不远处。
  庄农进京,看什么都新鲜,小姐上街,也不遑多让。开始时,纫兰小心翼翼地跟在傅明身边,渐渐地,街边有趣的摊位吸引了她,身边来往的行人也让她不由得看了又看,于是,她的脚步变得随心所欲起来,便由傅明配合着跟在她身边,有意无意地护着她了。
  灯火映红了纫兰的脸庞,她笑容灿烂,双目清亮,像安静了许久的蓓蕾忽地绽放开来,明艳不可方物。

  傅明正全力为忘乎所以的纫兰遮挡一些不太友善的凝视时,肩膀被人拍了拍,他侧过头去,看清来人,笑道:“乐胥兄!”
  “远远看着像是你,果然是你。今儿总算见着了!”陶阳爽朗笑道,眉目间是纯然的欢喜。
  纫兰听见有人和傅明说话,便放下手中的灯盏,回过身来,嘴角仍含着一缕未散的笑意。
  “明哥。”她亲切地唤一声,在众声嘈杂中,陶阳觉得这声音直直地呼进自己心里去,即便她叫的并非自己。
  傅明笑着为他们介绍:“这是我的朋友,陶阳,表字乐胥,长我几岁。”
  纫兰效仿男子见面之礼作揖道:“乐胥兄。”
  傅明又指着纫兰:“这是我夫家之——弟,靳纫兰。”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纫兰一名,勉强也可安于男子,但陶阳是何等眼光,一见便知这位定是女子,他也知道靳府除了靳以以外,傅明一辈的再无其他直系男丁,只有一闺女,应当就是眼前人了。但他神情自然,笑着回礼道:“兰弟。”又道,“我方才派人租画舫去了,本想一个人在河上游玩一遭的,可巧见着两位贤弟了,如若不嫌弃,随愚兄一道去喝杯茶,听支曲怎样?”
  纫兰看向傅明,傅明从她眼中看出了些微的跃跃欲试,便笑回:“乐胥兄盛情款待,却之不恭。”
  于是,三人一道前往河边去了。

  画舫已租好,精美洁净,船头两个丫鬟正扇风煮水研茶,轻纱半卷的棚仓内,一位琴姬正低眉抚琴,四人方桌上摆着时鲜小果,一切准备就绪,就待客人光临。
  三人上了船,入舱坐下。舱两侧皆开了窗,透过窗便可欣赏两岸景色。垂杨护岸,无数盏灯火照亮无数棵垂杨,灯影树影映照在水中,延伸一路,放眼望去,似是一个蜿蜒无垠的梦境。而隔水隔岸,远处的市集喧闹也变得隐约朦胧,就像是梦境之外的人间世。
  纫兰听陶阳和傅明随意地闲聊着,琴声、人声和欸乃之声交织在她耳畔,窗外一轮明月洒下的清辉被一柄柄摇橹摇碎,碎金般跃然在她眼底,她渐渐地出了神。
  不知不觉,两人交谈的声音稀疏起来,傅明看着也渐渐出了神的陶阳,轻咳一声,并伸手推了推他。商场历练多年,早已练就不动声色功夫的陶阳却不禁红了脸。
  傅明知道,此处不可久留了,便和陶阳告辞,准备带着纫兰回府。

  陶阳坚持相送,画舫靠了岸,三人方依次下船,便见隔壁船上也陆续地走下几人来。
  其中有两人傅明都认识,一个是燕乐,一个便是他的夫君,靳以。
  靳以今日受人之邀,他们一行共四人,又跟了燕乐等四个伶人与妓子,排场颇大。
  两拨人甫一照面,相互认识的,便各自不自在。
  傅明不知道是否该上前去招呼一声,纫兰则担心兄长会责备自己,燕乐想上前和傅明说几句话,却又止步,靳以则脸色微凝,亦不言语。
  打破突如其来沉默的却是靳以他们之中的一位锦衣男子,他移步向前,看着傅明道:“这位便是傅明傅公子吧?靳府大喜之日,我在席上见过一回,不过那日公子红装在身,与今日很是不同,我是否认错?还是说,我不应该称公子,而应该称——夫人?”
  对方出言不逊,傅明一笑而过,却不回应,既然被认出,他便也不再迟疑,于是看向靳以,向他点头致意,又朝燕乐笑了笑。
  看靳以并无介绍他给同伴认识的打算,傅明便准备带着纫兰离开。
  谁知方才说话之人却仍咄咄逼人道:“今日既然有缘遇到,靳夫人何必急着离开?方才我们听燕乐说,夫人琴艺了得,更胜于他,不知今日是否有幸,能听得京都中最富盛名的傅公子和这伎中头牌合奏一曲呢?”
  傅明尚未回话,燕乐却道:“崔大人可是折煞燕乐,燕乐乃一介伶人,怎堪与傅公子合奏?”燕乐此时甚是后悔,方才这崔融夸赞自己是京都第一乐者时,自己就该随他去,而不该多嘴,谁知自己这厢才提及,转眼就见着真人了呢?
  但崔融显然不打算就此作罢,他呵斥燕乐道:“我与靳夫人谈话,岂有你插话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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