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缱绻,玲儿披着轻纱光着脚,拾起叉竿支上窗,回身取了杯酒递予桓温,桓温慢慢饮下,将圣上已允诺他加殊礼之事说于玲儿听,玲儿微微翘起的嘴角骤然放下了,面上生出担忧之色,桓温不解:“玲儿,为何忧愁?”
玲儿轻轻叹了口气:“当今陛下忌惮将军非一朝一夕,怎会将恩宠甘心赐予,将军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殊礼怕易授不易受啊。”
桓温心中惊叹玲儿深居闺中却对朝堂上的纠葛看的如此澄明,自己不是没有察觉到司马奕必是有所打算,只是群臣只看得见自己的利益却迫不及待的把桓氏置于了危险的高处。玲儿虽是三品中书令家的庶女,可比自己的正妻,明帝之女,当年的南康公主更能感知满朝文武的风吹草动,也更担心自己的得失安危,自己年过半百却有此红颜知己,真是余生足矣。
玲儿见桓温盯着自己目光柔和却不答话,又道:“将军心怀四海,想这普天下的百姓有饭吃有衣穿,免受战火纷扰酷吏压榨,可要为自己想想,司马氏能否容得下。”
桓温轻轻握住爱妻的手道:“玲儿不必过忧,司马小儿翻不起天大浪来,若是他容不了平天下之臣,也就不必治国了。”
玲儿似仍有话要说,刚欲张口,桓温就欺身压了下来,笑着道:“不过眼下夜深了,咱们还是先齐家吧。今日你吞了那星,是不是要诞个灵童才不负了它。”
晨起,桓温见未醒的妻子,面上似有泪痕,便轻抚她的长发,玲儿的眼睛动了动,方缓缓苏醒过来,张开了眼睛,接着又一滴泪水落下,桓温不解,替她拭去泪水,问:“可有梦象”。
桓温只是随口问妻子,可有何异动梦境,不料玲儿微微垂泪,又似有迷惘,便将梦境一一述来。原来她梦见自己昨夜吞下落辰后,肚内仿佛金光破体,飞出一条金色小龙,在天空飞舞盘桓数圈,落于地上化身为人,浑身金光刺眼,不见其貌,只喊了一声母亲,便又向北方飞去。北方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她心下着急,怕孩子出事,却看见惊雷之下,北方山上起火,燃烧起来,火光之中,似有一巨人,撕咬吞食路人百姓。她向着那山奔跑而去,想去救自己的孩子,一路上看见确是尸横遍野,野兽纷纷出没,啃食路边尸体,此情此景她仍毫无畏惧,从旁走过,一心想救护孩儿。只是雾气甚大,视线越来越模糊,慢慢的看见前面一个金盔金甲的人影骑在高头大马上,满身是血,奋力搏杀着,她只觉得亲近,却看不清那人面孔,越走越近,见那人正用一长矛刺穿一豺狼胸口,这时,他背后居然出现一只大雕,飞扑而来,像是要抓走那将领,而她吓得惊叫一声,那将领似乎感受到危险,俯身下去,躲过那禽鸟的飞扑,随即策马而去,追击那禽鸟。她若有所失,喊着将军莫追,也随着上前,可是不见那将军身影,正在她还想向前追的时候,感受到有人轻抚她的额头,便醒了过来,对上了丈夫关怀的眼神。
讲述至此,桓温心中似有所动,他这妻子,虽说是凡人之女,却有不凡之能,可于梦中预知未来之事,孩童时便常常以梦见天下之事,中书令之妻常听她讲诉梦境,而不久便与家族乃至朝堂之事联系起来,甚是相似,依照梦境解析出来之事,可以预先做出应对之策,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故称爱女有“梦见”之能。只是她幼时虽有奇异梦境,常常无法解释,只有到了事情发生之时,才恍然大悟。
后来中书令闲时常陪伴幼女,聆听其梦境,推度其深意,后来才慢慢运用自如,虽说如此,毕竟比不了占筮之术,能问而卜之,“梦见”只能由梦而定,寻不到方向。
中书令本是扬州一名不见经传的小吏,得桓温提拔,才步步高升,官至三品。桓温此人虽位高权重有举官荐职之能,却从不藏污纳垢收受贿赂,他善于招揽天下英雄志士,并且知人善任,即使是出身低微家境贫寒的有识之人,也能得到提拔。中书令感激桓温知遇之恩,待到爱女及笄便将其献于桓温,不料此女入府后不负所望,遇大事将近,每每以梦境指点,桓温得此女更是如虎添翼。
最难得的是与这娇妻琴瑟和鸣,甚至是众多妻妾中最为心意相通的,故桓温以妻相称,乃至桓氏子弟皆以桓温正妻视之礼之,甚至在灵儿产下一子后,大兴土木举办礼仪就续弦封为正室,引得当时哗然一派。可是玲儿还是向往无忧无虑的生活,乃至桓温不在之时,侍奉的婢女们仍可喊其乳名,嬉戏打闹更不用提,桓温也全然不计较。
桓温听完妻子的梦境,一时也不能诠释,他感知到这梦境与自己定下的北伐之计有关,但是又不知道有何指向,冥冥中觉得这次北伐恐怕是一场恶战。但他此刻不能说出自己的担忧,反而洒脱一笑说:“此梦甚好,是上天要赐我一子,将来必成大器,可替我杀敌,扫平天下。”
可玲儿先默默不语,最后缓缓的道:“将军怕是不日之后就要用兵北伐罢。”
桓温虽有北伐的打算,但恐妻子担忧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吐露,谁知妻子通过“梦见”已有预感,只好点点头,以示默认。
玲儿的神情苦闷而哀伤,却无法言表,只好悠悠的道:“如若有敌军偷袭,穷寇莫追,玲儿在家中等候。”
桓温感慨万分,沉默不语,抱紧怀中妻子。
桓温不知,这位娇妻,在与他洞房花烛之夜,便生一梦。她梦见自己赤着脚,从一座石头山顶端向下走,远处是惊涛拍岸之声,近处是风吹过杂草的窸窣之声,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只一心想从这山顶爬下。还好一路都是石头的台阶,有高有低,却还算平坦,只是有时杂草丛生,挡住阶石。她慢慢向下走,两边的山壁像走廊般挡住了她所有的视野,直到一个转弯处,绕过一块大石,她才看到,原来山石下有一巨大的石头平台,平台上趴着一庞然大物,似麒麟又似囚牛,双目紧闭,鳞甲森森,威严而庄重。
玲儿虽被这神兽气度所震慑,却不生恐惧之心,慢慢走近巨兽,巨兽睁开双目,盯着她的眼神锐利却未显出敌意,就那样静静看着。此时,北面天上突然出现一团乌云,这没有翅膀的神兽竟然腾空而飞,向乌云而去,它上下翻覆,在云中穿梭,不久乌云竟然散去,神兽归位而卧,眼神又对上玲儿,玲儿不怕,对它笑笑,想离这神兽更近一步。可是不知为何,北方乌云又起,有更加壮大之势,神兽又抬起头,望向北方,霎时间飞身而去,不久云散便归。
玲儿不再耽误时间,想抓住兽鳞攀附而上,神兽竟然以臂托之,将玲儿放在鬃毛之上,此时,乌云三次袭来,神兽怒吼一声,飞而冲天,使劲浑身解数,横冲直撞,却久久未能驱散乌云,最终力竭坠下云头,落入海中,玲儿内心悲伤难以自已,见神兽望向自己的眼神逐渐失去颜色,又低吼一声如怨如诉,终是缓缓闭上双目,玲儿若有所失,忍不住嚎啕,不知哭了多久,她抬起头发现自己仍站在神兽尸身上,在汪洋大海中漂泊。
玲儿轻轻叹息,心里盘算,这次是桓温的第三次北伐,神兽将要葬身大海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很多人看不下去,觉得太突兀了,那么,就跳过看下面的章节罢~
这里是一个伏笔,又是小老自己的私心,所以让大家迷糊了,鞠躬!
感谢每一位看下去的人,看了第三章不喜欢的话,那小老就禁声好罢!~
第3章 司马奕深夜试相龙,楚相龙以牙探真情
冬至后的第三日,桓温受大司马加殊礼的仪式如期举行,浩大的阵仗,举国震动,朝上的繁文缛节按下不提,朝下欢庆的夜宴大肆举办着,算上正日子,桓府里连续狂欢了三日三夜才算冷了下来。各州府衙门千里迢迢赶来的不计其数,不能亲至的,也都送了礼物递了帖子,争先恐后,络绎不绝。盛况比年节里朝圣的队伍有过之无不及,乃至久不进京朝拜的封疆大吏们,这次也都露了金面。但这情景不仅是桓府,满建康的街道都是华灯溢彩,一派歌舞升平。
相比桓府的喧闹热烈宫里倒是冷清非常,那日加殊礼一概事宜完毕后,司马奕便称病三日不上朝了,桓温府里竟送来了请帖,拜请当今圣上过府饮宴,真是闻所未闻,这等逾制之事,不能堂而皇之的惩戒,居然还要当今圣上以缠绵病榻之由婉言谢绝,怕是这桓子符正等着一份从宫中赏赐的贺礼呢。
又是个无眠夜。
“相龙?”司马奕支起上身,彻底放弃挣扎了。
“陛下还是睡不着么?”帘帐外士立的楚相龙应的飞快。
“进帐来罢。”司马奕突然怀念起儿时两人常常同榻而卧的情景,只是自从入宫后,这样逾矩的行为,相龙很是避讳,圣命也不为所动,下一句话就有点不好出口。
“要为陛下掌灯么?”司马奕挑开明黄的龙纹帘帐,进入内隔间。
“不必了。”见相龙进帐后就没有再向前半步的意思,司马奕顿生无趣,但此时赶人,又毫无道理,毕竟人刚依命进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