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实在不早,他还想到宗人府去一趟,不能将时间全部浪费在此,只得就此蹿上屋顶。
正要离开时,忽见一个黑甲从另一个院门走出,那人腋下夹着一个黑木匣子,众人都朝他抱拳,“统帅!”
那人道,“我有事回去,好好看着。”
“是。”
那人七拐八绕,且走且停,时而回顾,终于在一处宅子停下。
不等阍人通报,他大摇大摆走进屋去,“息大人,你一走半年,刚回来便让我去偷盗赃物,也太不客气了罢!”
宅外,琅邪抬起头来,见那大宅门口书着两个字:息府。
“方小少爷,当日若非你拦着在下,那囚犯许也来不及被撤走,虽难得见你哭了一场,哪能就此抵事?”
方亭先是有些讪讪,随后听他提及自己梦魇一般的大哭,俊脸微红,瞪着那翘腿喝茶之人,“你别胡说。”
这人正是息子帆,自在宛县见过孙妙应后,他此番可谓披星戴月,方才赶在这祭天前到了京城,他第一件事不去宫中觐见,反而是去找方亭,问他要一件东西。
“黑木匣子?你就是要赃物,那满屋的珍品名器不要,非要一个黑木匣子做什么?”方亭糊涂了。
息延却不理会他,只不客气地拿过匣子,见与当日所见无异,心下一定,将之打开。
只见里头端放着一只精致的白瓷瓶子,打开来,袭来一股扑面而来的清香,好似放了什么特别的香料。
方亭凑上前去,却“哇”地一声吓得连连倒退,“啥——骨灰?!”
息延面上表情不定,望着那瓶中灰白的沙灰,“怕?”
“二皇子府上怎会有这样的东西?这是什么人?何不入土为安,反将人烧成灰来放置于书房?难道二皇子竟也杀了人?!”方亭连发几问,再一想到樊裕平日模样,愈加觉得周身发寒,“息大人,你早知这罪证?为何不早些说?他而今举兵造反,就算杀了个把人,又算得什么?”
息子帆摇摇头,“方少爷有事便请回罢,今日多谢了。”
他过河拆桥,下了逐客令,方亭只觉恼怒,“今日你不说清楚,我便不走。”
息延道,“方少爷,当日若无你与在下打架、嚎哭之事,那人犯不会被人换了,也就不会有今日这一‘罪证’,你若要拷问我,息某可得先将你抓起来拷问了。”
方亭打从他说到自己“嚎哭之事”,便几番想跳起来争执,等听他说完,脸色一变,“你说这便是……那谁?你,二皇子为何要留着他?你又拿他作何?”
息延微微扬唇,“自然是拿来等鱼儿上钩。”
“什么鱼?”
“方亭,”息子帆正了脸色,“京城而今护卫不过五千,两日后二皇子便率着三十万兵马而来,到时候你我皆是反臣,小命尚且不保,你便知道了这罪证,又有何用?”
方亭被他义正言辞的模样唬住,“那你让我找来做什么?”
息延道,“因为唯有我还可拿它,救一救天启。”
方亭终于走了。
息子帆坐在大堂,房门大开,一阵风灌进来,烛光摇曳不已。
他扬声道,“出来罢。”
下一刻,房梁上微一动静,琅邪跳了下来。
“你……”
可不等他说完,琅邪已打断他,“那是文贞?”眼望着他手边黑匣,三两步便跨了过来。
息延瞧他身手吐息,正有些恍惚,又看他取了黑匣便要走,伸手一拦,却被琅邪手腕轻轻一转,游鱼一般滑开,“你的伤果真都好了。”
“如何,你还要杀我么?”
息延摇头,“我现在信了,我确不如你有武学天分,如何,你想为你弟弟报仇么?”
他将那话原数还给琅邪,原以为他会立刻被激怒,熟料琅邪只沉默了片刻,朝他道,“我不恨你。你我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道不同,不相为谋……”息子帆喃喃两声,竟笑了起来,“好一个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不好奇我如何得知你未死?”
“孙先生与你交情,自不会瞒你。”
“你不好奇我为何等你来?”
“不好奇。”
息延笑道,“你还是怪我。”
他知道琅邪不愿跟他多言,开门见山道,“文贞可以给你,但你需为我做一件事。”
琅邪看他一眼,并不说话。
“皇上而今信奉袁永,一心求道修仙,闭塞视听,普天之下,恐怕唯有你才可以让他信,这世上没有什么‘仙长’。由此方可避免这生灵涂炭。”
“你高估了我,”琅邪道,“何况依你方才所言,二皇子既有三十万大军,京中只五千人马,皇帝这时收手,来不及了。”
“不,”息延道,“你以为二皇子要弑君?你可曾听他停战和亲之举?他又为何要以三十万人马长途来对五千护卫?难道不知速战速决更好?”
琅邪垂下眼,看了一眼怀中黑匣。
“他不会屠京。他从一开始便没打着屠京念头,他找那人马前来,是要京城不战而降!哈,他的野心真是可怕!”
“野心?……”琅邪喃喃,他觉得息子帆有种莫名的兴奋。
“既然如此,你奉他做皇帝,岂不更好?”
“君父,天子也,说易便易,礼法何在?”
“杨骅不也是天子?何以他能易之,当今不能?”
“杨骅天生残暴,皇上却是被妖人所惑,只要斩杀妖人,定会思痛悔改。”
琅邪冷笑,“天子不仁,竟怪罪要妖人身上,息大人既如此笃定,大可去劝说一番。”
息延听他对樊帝不敬,也未恼怒,“我要你助我。”
“息大人,我已说过你与我道不同,实不相瞒,当今在我眼中并非明君,你既信天,天意便是当今气数已尽,还是禅位让贤为好。”
“否也,否也,是天意让你还活着,又让孙神医遇见你,又让我今日再见着你……如此种种,方才是天意。息某若不抓牢今日天意,天必怪我。”
“罢了,我不是来跟你耍嘴皮子的,”琅邪捧起黑匣,“你要谏言,便谏言去,只不妨想想司马大人的下场。”
“司马大人尽人事,听天命,已无愧圣上,无愧苍生。”
琅邪冷笑一声,径自便要离开。
“且慢。那你进京,又是来作何事?”
琅邪脚步微顿。
身后息延道,“我本不想威胁你。”
“你威胁不了我。”
“是么?李大人在户部新换的数百户名名单,也威胁不了你?”
琅邪转过身,狠狠瞪着他,“息子帆!”
“如何?”
“我原本以为你好歹是个君子,可你这般行径,未免令人不耻。”
“我从来不是君子,可你却是妇人之仁,注定成不了大事。”息子帆并不动怒,只是目光锋利,“……譬如现在,我拿无辜之人性命威胁于你,你大可一刀杀了我,你能做到——像在齐县手刃县令那般——可你下不了手,因为你知道我还不算太坏!琅邪,你的心太软了,只能见太平,不能见苦难。”
作者有话要说: 一度想从30章删了重写。。算了,先写着吧(一语成谶!!)
☆、游魂归乡
息子帆雄心勃勃要将琅邪带进宫面圣,后者却只想问他如何解释自己这张脸,他一露面,宫人不给吓个半死?恐怕不等进宫,小命便要交代出去。
息子帆却丢来一套夜行服,手里还拿着另一身,似乎早做了准备,“你放心,我不会再让你去送死。”
“……”琅邪眼看他动作麻利地换着衣服。
“皇上忙着准备祭天,除了袁永李偲谁也不见,只好出此下策。”息子帆解释道。
“……”琅邪眨巴着眼,“你要穿着这身衣服偷溜进宫?被发现怎么解释?”
“你我的身手,若被几个宫廷侍卫发现了,刑部可真是脸上无光。”
琅邪一愣,息子帆亦是话音顿住,但只是轻咳了声,已掩饰过去,“走罢。”
时隔半年之后,曾经的两个刑部侍郎各穿着夜行服,一前一后跳上屋檐,做贼似的往宫里去。
琅邪想他方才所言,越发觉得不可思议,又问,“你让我进宫,就不怕我对皇帝……”
息延只轻笑了一声。
月明星稀,浩瀚屋顶,两人前后奔驰,很快便到了宫门。
此时已约莫亥时,宫中守卫略有松懈,但还比往常多些,琅邪深谙夜探之道,趁那厢稍有松懈便跃上宫墙一棵探出头的大树杈上,眨眼功夫便消失了身影。
息子帆不甘示弱,也随他而去,底下人只听风吹动树叶声音,两人已都落在宫墙内侧。
息子帆离京已有半载,琅邪更是年前便未进过宫,两人望着宫中烛火照出的漫长路径,各自都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月光下的树影把琅邪的脸变得星星点点,他阖眼片刻,眼前火光冲天,惨叫连连……
“走。”息子帆轻声道。
琅邪跟在他身后,“在哪?”
“听方亭说,他近日都在乾清宫……”息延又道,“此时应尚在做法,朝那最亮处走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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