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偷”字扎耳朵!掌柜面上有些不自在,“哪算偷呢……借,不算偷……”
忽见这公子一双漆黑的眼睛打量自己,初见时的那些苍白憔悴,弱不禁风,此时烟消云散,反而露出几分审视意味,本能感到不妙,改口道,“呵呵,哪里哪里!小的方才说笑呢,小的这嘴就喜欢胡说,该打!公子别放在心上,小的这就告退!”
匆匆忙忙便跑下楼梯,还险些一跤摔在木梯上。
眼看他身影顷刻便消失在了楼梯拐角,琅邪蹙眉问,“官府屯粮?白姑娘也知晓?”
隔壁房门被推开来,正是还未更衣的白青青,“公子想知道,去看一眼不就是了。”
琅邪多看她一眼。
县衙里。
男子铁青着脸,“拿着百姓救命的粮在此享福,恕孙某做不到!”
这个满身药袋的瘦高个男子当即甩袖出门,留下满堂惊愕、隐忍、发怒的官员。
“什么玩意儿!被皇上赶出宫的东西,也敢对大人甩脸!”
“行了行了,他傲他的,咱们过咱们的,井水不犯河水,范不着生气。”
孙妙应满脸怒色,径直穿过回廊,行到一半,眼见廊外大雨瓢泼,罩得天地黯淡,又回头看那中堂,堂中男男女女饮酒唱曲,极尽那寻欢作乐之事,不由痛苦地叹了一声。
他回到房时,想到明日一早还要出门,只觉身心疲惫。正关门转身,忽地身体僵成木头,只剩舌头还能动弹,“什么人?”
“老实点,不害你性命。”
身后传来一道女子声音,虽刻意压低了,也难掩其动听,“县衙储粮何在?”
“你是谁?你要偷粮?!”
“怎么算偷呢?先生方才不也说了,与其将粮留在此间糟蹋,不如还给百姓。”
女子显然来了多时,对他方才与县令争吵一清二楚。
孙妙应问,“孙某如何知道,你是要发给百姓,不是自己囤卖?”
身后人不知做什么静了片刻,随后那女子轻笑道,“大人不信小女子,难道还信不过我家公子么。”
孙妙应一怔,片刻之后,只感到有人在背□□位戳了两下,身子猛地放松下来。
又一道年轻男子声从身后传来,“孙先生,许久不见。”
这声音一出,他急忙转过神来,只见眼前立着两道白影,那其中一个面带着浅笑的青年,让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饶是他行医数年,从不信神疑鬼,那脑中第一个念头亦是:此人是人是鬼?
来人正是琅邪白青青二人,琅邪只当孙妙应不识得白青青,“这位是白姑娘,方才怕先生惊吓,冒犯先生,请先生包容则个。”
“你……你……果真是侍郎?!你究竟……你这是……”
也怪不得孙妙应大呼小叫,全怪琅邪在这雨夜凭空出现,与那死人复生没甚分别,加之身旁一个貌美如花的白衣女子,两人长发披散,又被雨水打得半湿贴在额间,谁说不是雨夜惊魂?
他孙妙应还算胆大,未曾吓破了胆,只是乍一看惊呼了两声;也幸而此时外间雷雨交加,将这一点动静掩盖了去,才没招来外间怀疑。
琅邪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是我。先生莫怕,我们都……是人。”
想来鬼魂不会作出他这等讪讪模样,孙妙应顿时轻松了些,亦自觉可笑,“大人莫怪,可当日那长安司出马追人,而后息大人更是亲自查验过尸体,大人如何还能‘死而复生’?”
他满心不解,只想问出心中疑惑,却不想话音刚落,琅邪脸色遽然发白,眼中更好似有些痛楚。
孙妙应由此想到在宫中听来的传言,忙道,“孙某僭越,不该多问,大人恕罪。”
琅邪摇头,“琅邪戴罪之身,又怎能定先生的罪?”
孙妙应道,“大人隐世半载,今日为何出现在县衙?大人这般身份,就不怕孙某……告密?”
“先生一声高呼便可做到。”琅邪笑了笑。
两人这一番话说完,气氛倒轻松许多,各自在桌边坐了下来,孙妙应饮了茶,定了神,“……方才二位说,二位来此是为了粮食?”
“没错,先生所言为真?百姓无粮可食,官府尚在征粮。”
“千真万确!上头要打仗,征粮从未断过。孙某因行医之便,连待了几个区县,所见荒野浮尸无数,瘟疫横生,那当官的好心也就罢了,若如齐县这些贪腐之人,借此名义多征多囤,以保其鱼肉不尽,纵情享乐,谁又知晓?只苦了百姓。”
琅邪亦沉着脸点头,“乡下情状更是荒唐,琅邪一路走来,乡民无人看管,又无粮可食,连吃人的都有了……无怪先生方才如此愤懑。可先生是皇上身边的人,皇上既派先生来此施救瘟疫,这县令毫不忌惮,难道不怕先生一纸书去告知皇上?”
孙妙应苦笑,“堂堂县令大人,怎会害怕孙某一介草民?不瞒大人,孙妙应早被赶出宫,来此只是自愿。”
琅邪闻言大吃一惊,这时,白青青却朝他递了个眼色,似有话要说,孙妙应摆手道,“孙某小事,不必多谈。倒是大人怎知县衙有余粮?这县衙而今几乎成了魔窟,尽养贪婪之辈,料不会将此消息放出。”
琅邪于是将那客栈中事简单说来,又问,“皇上素日……最是仁慈,如此关头还要征粮,难道不知其中艰难?”
此话恰让孙妙应动气,高举着手要拍桌,抬到一半却想到外间有人,只好举重落轻,恨声道,“哪里不知?边关捷报一来,朝中分作两派,以曹相为首一派力主停战和亲,列出国内种种惨状,只皇上不以为然,反倒那李偲为首的一派一味怂恿征粮再战,反得皇上重用。”
瞧他这神态,似乎此事他也掺和了进去,想来孙妙应为人清正,遇到此事劝说了几句,哪知会被撵出了宫。
“李偲无德无能,并非忠良,甚至有些小人行径,皇上为何要重用他?”琅邪皱眉,“难道当真是病糊涂了?”
“这便是最最可笑之处。”孙妙应道,“大人还不知?皇上的病,其实早已痊愈。”
琅邪看了白青青一眼,后者点了点头。
琅邪大吃一惊。他未曾忘记最后一次见樊帝的样子,他老人家靠在榻上,鬓发已白,脸色金紫,俨然命不久矣,可半年光景,他不但还活着,更是已然痊愈?这孙神医,果真名不虚传。
孙妙应却道,“孙某不敢邀功。实不相瞒,孙某对此束手无策,行医数载,竟还不如二皇子府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医官。”
琅邪一怔。
白青青问,“孙先生说的可是那位姓袁的医官?”
“正是。”
“白姑娘也知道?”
白青青道,“仙长大名,京里谁人不知?”
“仙长?”琅邪问。
“孙神医都束手无策的病,他却能将皇帝救活,堪称起死回生,不止皇帝视他为仙长,太医院诸人,无不心服口服。”白青青道,“而今更在宫中设了修道作法的丹炉法阵,寻五百童男五百童女,每日炼丹作法,要替皇帝与老天爷讨价还价。”
她说得轻松,琅邪却是眉头越皱越紧,“求仙问道?未免太过荒谬。”
“公子不知,年前皇帝险入鬼门关,整个太医院无计可施,这医官能把人救回来,还……您若瞧了皇帝而今的样子,恐怕连您也不得不信。”
琅邪道,“这到底是什么人?当真如此神妙?独他一人能救的病,皇上莫不是中了毒?”
话问出口,心中不免一滞:那人是二皇子府上出来的,皇上若是中毒,难道和樊裕脱得了干系?他怀疑他下毒,难道不正是怀疑樊裕?他怎会怀疑他?文贞之事,他没有资格怪大皇子,大皇子的事,就能怪樊裕了?可疑心一旦生起,他便是不说,它也种在心里。
孙妙应摇头,笃定道,“孙某为皇上诊过脉,并非中毒,确是操劳担忧而致心血熬尽。”
“在下从不信起死回生这一说,可眼见为实,那袁太医医术确实高诡,由不得孙某不信。何况当日大人您身中天下奇毒,孙某尚且不知解法,不也自有高人化去?大千世界,原本无奇不有,是孙某井底之蛙,妄被称作神医。”
琅邪听到一大半时,不知怎么脸色忽地大变,猛一把抓住孙妙应的手,“当日……”
这时,外间传来扣门声,“孙神医?”
三人对视,琅邪与白青青立刻起身藏在门后,孙妙应却抬手压了压,示意他们稍安,扬声道,“何事?”
“神医方才未用膳,恐夜里饥饿,我家大人吩咐小的请您再去一趟。”
孙妙应冷冷道,“不必。”又道,“我已睡下,没我吩咐,无须再来。”
“神医还是去罢,”那人又道,“我家大人还等着呢。”
孙妙应正要怒喝,白青青悄声道,“公子,我们还有事要办,不如就此告别?”
琅邪心中巨浪翻腾,可知此时还有更要紧之事,淡淡点了头,对孙妙应道,“先生还是去罢。与小人为伍,先生小心为上。”
“两位这就去粮仓?”
“正是。”
“只出了门一直往西走,第一个拐角又向南,再走到头的仓房便是,那仓房屋顶有处白色标记,只是门口守卫许多,两位可要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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