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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君 完结+番外 (钰铭)


  他高举着伞把,但伞面几近散架,大雨早将两人的半边身子都湿透了,而他身旁的年轻京官仍旧眼望着摇摇欲坠的沟渠,脸色并不好看。
  “百姓都撤走了?”
  “——什么!”
  “百姓!”
  “撤走了!——安全了!”
  京官转身朝回走,官员们对视一眼,纷纷跟在他身后,脚下泥泞不堪,差役们搀扶着官员,深一脚浅一脚地拔动身子,他却下脚稳健,“再确定一遍,百姓是否都撤走了!”
  “是!”
  众人湿哒哒回到县衙,那苦脸县令正要让人进屋更衣,却见京官大人朝门口走去,皱眉道,“怎么回事?”
  门口差役正和几个泥人纠缠,其中一个个子小些的不断朝前扑来,被差役们用拳头制服丢了出去,他又再往前扑,差役们只好又拿绳索绑人。
  息延问话之时,余下几个泥人正畏缩地站在一旁观望,而那人已被绑了起来,浑身只一件浸满污泥的烂衫,瘦若柴棍,脸上被打得血淋淋的,这会儿有气无力地睁开一只眼。
  差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息延喝道,“说话!”
  那苦脸县令吓了一跳,听说这人是主动来此,从来见他办事踏实有据,平日待人亦是面如春风,从未见他发火,此时也不由愣了,忙道,“大人让你们说话,都哑巴了?”
  “大人,是这老小子带人来门口闹事,小的们只得把他关起来。”
  “闹什么?”
  “……粮……”差役还未说话,那被绑的人已有气无力地说道。
  “什么粮?”息延倏地变了脸色,“岂有此理,灾民的粮你们也敢扣?”
  “冤枉啊大人,给小的十个胆子也不敢啊。”
  “是啊大人,救灾的粮昨日便已全数发了!”
  差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申辩,息延只道,“松绑,让他说。”
  “诶,大人……”苦脸县令对息延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得远离了些,才轻声道,“大人有所不知,这粮不是指那救灾的粮。”
  “那是什么?”息延一问,见他又露出为难之色,皱眉道,“这里头难道还有什么息某不能知道的?”
  “那倒不是,”那县令望了望他,“只是这事大人知晓了也没什么用。反正那几个小的不敢做那扣粮的事,此事不如……就这么算了。”
  “张大人,什么知道了没用,有话便说,别跟我卖关子。”
  那张大人踌躇一阵,豁出去道,“大人,这粮,是指上面要收的粮!”
  “上面要收?”息延反应过来,“你说田赋?”
  “正是。”
  息延大怒,“灾民因无粮成为灾民,你们竟还敢向他们征税?!”
  “大人,这是省上头的命令,小的有十个脑袋也不敢违抗啊。您不知道,这往年是收成好,皇上发了灾粮,会减些下头的税,亦可向邻省借些,也能度日,可今年,相邻几省都在受灾,上头也没有命令,小的们只有继续征税啊!”
  “所以你们把刚发下去的灾粮又收上来?百姓没粮,岂不饿死!”息延眯缝着眼,“我说齐县怎地那般多饿死灾民,原来都是如此。既如此,又何必做这表面功夫,直接免了,不少费大人许多功夫!”
  那张大人的下垂眼似乎又垂得厉害了些,更添了几分苦相。其实命令如此,他能如何?不过他是个老实人,这时垂了头,也不曾辩驳。
  息延将他撇到一旁,又走到差役面前,那两个差役以为他知晓了事由,正要继续拿人,却听他说,“放人,粮食还给他们。”
  “啊?”
  “不止他的,征来的粮全都还回去。”
  泥人们瞪大眼,差役们定住身。
  张大人忙道,“大人!这可不行啊!省里来过令,明日便要收粮了,这都是好不容易才收上来的!”
  “一切后果,由我来担。”
  息延将那人身上绳索解开,招来那几个站得远远的泥人,“劳驾送他回去,粮也都拿回去。”
  说完,他也不看众人脸色,便径自回了房。
  那差役竟不敢听他的,泥人们也不敢相信,纷纷望着县令,县令挥了挥手,“放人。”
  “大人,那粮呢?”
  张大人亦是难拿主意,“……先扣着,我再问问。”
  息延穿过中门,眼瞥见堂内坐了人,照顾他的小厮迎了上来,小声道,“大人回来了,有客来。”
  息延皱眉,“又是那帮奸商?你让他滚,就说这时节还敢做灾民的生意,小心我拿他!”
  小厮还未说话,里头那人已道,“大人好大的官威!”
  息延脸上猛掠过惊喜,几步跨进门中,“先生不是在齐县,怎么有空来?”
  那人起身拱了拱手,高高的个子,瘦长的脸,一身朴素袍子,身上还挂着药袋,“药方开了,孙某留下也无用,还是尽早到宛县来,看看能帮上什么忙。不过孙某看大人治下,宛县状况很好,只怕是白来了。”
  “怎会白来!”息延喜道。又摇头,“不过我倒情愿先生白来。”
  这时那张大人进了门,“大人,这位是?”
  “张大人,这便是皇上亲封的济世太医孙妙应孙先生,救了华县瘟疫,又救了齐县,现到咱们这来了。”
  “孙太医,久仰久仰。”
  “不敢,孙妙应只是一介草民,不当太医。”
  那张大人也听过他名声,见他神态倨傲,恐怕不是个好相与的主,便也不忙说那粮食的事,只吩咐人去备酒菜。
  孙妙应瞧他一脸苦相,虽有些软弱,倒不肯奉承,又见桌上一壶劣酒,三两盘素菜,将将够三人吃个半饱,比之一路所见那些家中酒肉臭的官员,倒让他刮目相看,难得赞赏地笑了笑。
  三人简单用了一顿,派出去查看的差役们已都回来了,那张大人自有事吩咐他们,径自去了,屋中只留下息延与孙妙应。
  “京里一别,许久不见,不想再见孙先生,却是这样境地。”
  “若非大人给我书信,孙某也绝料不到,这时节息大人会舍了京里的安稳,来这荒僻小县救灾。”
  息延道,“京里也不安稳。”
  “哦?”
  “不说息某,先生又为何不肯做宫里的太医,要来这穷乡救人?”
  孙妙应含笑看他一眼,“草民与大人不同,草民行医,只要有人的地方,便可救人,大人却是在朝为官,放在这荒野之地,大材小用了。”
  “有人的地方便可救人,息某又何尝不是?”
  孙妙应摇头,“草民医术再高明,一双手一次也只得救一人而已。大人这双手能救几人,却是大人自己说了算的。”
  息延一怔,垂首看着自己双手,“我这手和孙先生的不同,不会救人,倒会杀人。”
  他自经历了年初太子那事,大受打击,又不再得樊帝信任,已然有些心灰意冷,若非他自幼受着母亲的教训,又眼见天启这年天灾人祸不断,他倒真想罢官一走了之,哪儿还想回那是非之地?
  “有些人杀人是为非作歹,有些人杀人却是替天行道,”孙妙应道,“大人岂不闻齐县县令雨夜遭人斩杀之事?”
  息延眼前一亮,“是了,当日先生亦在?”
  孙妙应颔首,“齐县县令身为父母官员,一遭惨死府上,齐县百姓却谁不称好,大人又以为这杀人的手如何?”
  “此人搜刮百姓救命粮食,至治下千人饿死,生灵涂炭,杀得好!杀得大快人心!”息延道,“杀人者不拘小节,堪称真英雄。息某小人行径,比不上此人。”
  孙妙应只是摇头,“大人何必妄自菲薄?孙某瞧得分明,方才若无大人出手,那位老小哥只会被关押起来。此间县令为官不坏,却太过软弱,过不得几日,百姓自会饿死。孙某这双手有用,也得百姓活下去呀!”
  息延听他几次谈及,也不好再避开,“孙先生此行,是来劝我回京?”
  “正是。”
  “为何?”
  孙妙应也不卖关子,从怀中摸出一张折过的小纸,“大人请看。”
  息子帆接了过来,只见上头密密麻麻写了许多,而他只约莫认得其中两个,是些中药名儿,他全不明白这方子有什么特别之处,只问,“什么方子?”
  “十日前,也有一人问我,这是什么方子?”
  息子帆看他神情高深,眼底却有一丝悲意,不觉奇怪,“那到底是什么方子?又是谁问的先生?”
  孙妙应望着他,“乃是大人的故人。”
  他话音一落,一个身影便浮现在息子帆脑海中,脱口道,“他?”
  随即连连摇头,“不会。当日是刘荣追的人,长安司怎敢欺君?何况是我亲自验的尸……”他猛地顿住,想到自己那时神思恍惚,只是匆匆看过,见到他身上一道为自己挡剑所留的疤,便再未多看了,不由也有些不确定,“孙先生在何地遇见的他?”
  “十日前的齐县县衙,当时孙某也如大人一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他杀的县令!”息延大惊,“他又是如何活下来的?”
  孙妙应叹道,“他是如何活下来的孙某不知,他去县衙作何也未说与孙某听。只孙某猜他半年之后还肯再出来,必也如今日大人一般,是为这粮食而去。孙某今日要说的却不是此事,而是那药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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