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樊帝微微展眉,问,“多久了?”
“已有快两月。”
快两月……那便是樊勤成亲那时候。一夜洞房,竟得龙孙,许是天意。
樊帝瞥一眼息延,他正垂首用膳。
“呀,天大的喜事,恭喜万岁爷,贺喜万岁爷,这便要做皇爷爷啦!”
众人面色不一的时候,唯有桂珺这个奴才,竟比自己得了孙儿还开心,“恭喜太子殿下,恭喜太子妃!”
半响,樊帝勾了勾唇角,“不长眼的奴才,还不把太子妃扶起来。”
“是,是!”
樊帝想了想,“桂珺,把先皇后留下的金镶玉和花雨貂拿来。”
“父皇......”樊勤吃了一惊,桂珺赶紧应了一声,亲自去把那物取了来,恭恭敬敬放在太子妃面前。
做了太子妃的人,也并非就没见过比这更贵更重的东西,可那一声“先皇后”,才是这物的真正所值。
陆妱又要福身,樊帝道,“有身子的人了,不必多礼。”
他默了片刻,似有些感慨,“这是朕昔日做将军时,大皇子的母亲交待给朕的......当日便该赐你。”
太子妃偷看樊勤,见他神色也有几分怀念,“多谢父皇。”
樊帝又道,“桂珺,天冷,先送太子妃回去吧。”
“是。”
“息卿,天冷地滑,牢中路面湿滑,你去接公主罢。”
樊勤身子一颤,望他父皇一眼,见他脸上淡淡,看也不看自己。
“是。”息子帆走了出去。
门“咿呀”关上,父子三人,君臣三人,共坐一堂。
樊帝抬起眼来,“西郊的折子,是谁批的?”
“醒来......”
“......醒来......”
那声又在耳畔响起了,他正要挥赶它走,再去梦里跟着那人走,却听耳边又微不可闻地响了一声“大哥......”
琅邪猛地睁眼,牢里昏暗,只在牢边头上燃着一盏微弱油灯,光影闪烁。
“哥......”
他睁大眼,循音望去,四面除却铁栏,却只一面板正无比的石墙,他还以为自己又在做梦,忙喊,“杨、杨煌?”
“我在这。”
那石墙上不知如何隐约现出一道人影来,那身影单薄,孱弱,正如他无数次见过的那样。
“你......你怎在此?”
他撑起身子,“这,这是哪里?这是阴间?”
“不。”
“......难道这也是梦?”
“……我是来见你最后一面的。”
“你要去哪?”
“对不住,哥……”杨煌道,“那日他来看我,我便知他是要来接我走。我想他是原谅了我,便随他走了。可行到阴曹地府,再要往前走,想到不声不响舍你一人,你必伤心,由此今日才再回来说与你一声。”
阴曹地府......他喃喃念了两声,忽地眼圈一红,“怪我,怪我那日不该与那赵庄纠缠……”
“非你之过,大哥,是我一心求死,想与他重逢。从前我是罪人,不敢说与你听,而今我已是死人,世间礼节我不在乎......对不住,我无心骗你,我活着是罪,死了方觉干净,你万莫怪自己。”
他愣愣地,看那身影忽隐忽现,仿佛随着烛光一散,也要消失一般。
再看自己一身褴褛囚衣,手脚俱是冻伤疮伤,青紫不一,胸间似只剩一口浊气吊着,眼前忽地闪现那夜火光:其实到了这时,所谓“真相”又有什么意义?忽然,一个念头自他脑中一闪而过:我何苦再做难为人的棋子?
他终于有了一点盼头,“带我走。”
那影子晃了一晃,连连摇头,“不可。”
“也不过就是这几日了,你今日既来,何不将我一并带走?”他咳嗽喘息,心肺传来一阵疼痛。
“你不会死的,总有人会救你。”
“我不要谁救,”他激动起来,“我这条命,迟早是要死的。”
那影子似猜透他心思,“你担心那毒?你放心,哥,我俩同胞同血,我死了,你会好好活着。”
可这只是往他胸口插了一刀罢了,“不,不要这么对我,杨煌,我不要你的命,我不想要,你不能这么对我......”
仿佛忽然有一阵风拂在脸上,他看到墙上那人的影子碰到了自己的脸颊,“哥,你放心,因果得失都早定着呢,你不欠我的。”
“......倒是我,那日我若没在牢中问你一声,又次次引你说话,必不会陷你入如此境地。”
“哎,都怪那个老家伙,当日临死,还非要人告知我还有个哥哥,否则我也必不会有什么盼头,只在牢中关上一阵,许就无声无息死了,那倒才最好......”
“可我们都死啦,哥,你就原谅弟弟罢。”
他的声音变得无限柔软起来,是那般好听,丝毫不似当日被关时的阴沉,“那日你说要带我出去,我倒也高兴,本是要随你一道去的,江南,我还不曾去过呢......怪只怪,那老家伙成日地勾我诱我……”
“大哥,弟弟活着是受罪,你就原谅我罢,咱们兄弟阳间无缘,来日再见......”
看他说到此时,身影忽地一闪,竟缓缓向后退去,琅邪连忙爬上前去伸手抓他,“别走……”
“有人来了,我该走了。”那声音飘飘欲散,“……哥,你听我一言,你在世间还有留恋,万不可求死。我这戴罪之人已死,宫中大火不是你放,你何必揽在身上?”
“别走......杨煌!”
“小九?小九??”
突然的光线刺得眼睛生疼,好半响,他才从那昏黄烛光中拼凑出面前人的模样,“姑姑......”
此时站在跟前望着他的正是他的公主姑姑,她面朝他,挡住身后之人的视线,揩了他眼角的泪,嗔叹,“脏到如此地步,只怕到了那边,你娘也不知去哪儿领你。”
若非四肢百骸传来的疼痛难忍,手脚繁重锁链,他必还以为自己又在梦里。
他模模糊糊感觉到,他上身正倚在姑姑膝上,扭过头,樊静也随他一同转头,只见石墙那处空无一物,“在看什么?”
他摇摇头,疲惫至极地合上眼。
“小九,小九?”樊静轻轻摇着他的肩,“醒来,懒骨头,还要给你擦身子呢。”
见他没反应,她忽地住了口,颤抖着伸出食指探到他鼻尖下,却见他又睁开了眼。
这时他的眼眸似要清明些许了,看那牢房,只觉变了一番天地——除却四角各立两只灯笼,把此间照得亮堂堂的,还站着四个丫鬟,端盆捧巾,又有香料铜镜,又有木桶屏风,好似正等着为谁梳洗。
“姑姑来做什么?”
樊静轻轻抚着他的乱发,“嗓子坏了,别说话。”
站起身来,对身后之人道,“开锁。”
“公主,”那候着的黑甲名唤刘荣,是赵庄在时的老副统领了,“皇上只令小的给您开牢门,如今放这些小厮丫鬟进来已然不妥,怎地还能开他锁链?公主是千金之躯,人犯丧心病狂,依卑职所见,您还是留在外头的好。”
樊静咬牙,“再丧心病狂,也是我亲手带大的。你放心,他手脚尚不及那锁链粗,便是有害人之心只怕也无力。大人若还不肯,再将牢门锁上,将我们关在一处便是。”
“卑职不敢!只是皇上有令,小的并不敢违抗。恕卑职直言,人犯一身只手脚锁有铁链,并非不能梳洗,公主何故执着于此?”
樊静轻叹一声,“我若只为拿他当猪狗一般洗梳,又何必亲自前来?”
彼时,方亭押完人回宫,正听樊勤声音,“……五马分尸,是不为过。”
他顿了顿,“皇上,卑职方亭求见。”
“进。”
他进了门,见还是方才的坐席,樊勤樊裕俱跪在屋中,樊帝倚在座上,面前一本折子,脸上一半怒意,一半说不分明的悲意。
他拂了拂手,有宫人给方亭端来一碗元宵与酒,方亭受宠若惊,犹豫片刻,“臣斗胆请求皇上,将这碗酒赐给赵大人。”
樊帝道,“允。”
方亭便端起酒碗外去,路过太子之时,忽见他垂在身侧的手不住颤抖,不由心中一震,对上他的眼睛,却见那里头仿佛冷静至极,他垂下眼,行至花园,面向宫外方向,将酒碗对天上明月一举,而后缓缓倒在地上,“老大,这是今儿皇上赐你的元宵。”
望了片刻,天上星似眨了眨。方亭脸颊狠狠抽搐,朝地牢方向走去。
地牢中,高个丫鬟忽地跪下,对着刘荣磕头,“大人,九殿下是公主一手带大,断不会对公主有不敬,今儿是皇上恩准来为殿下洗一洗身子,求大人,求大人替殿下解了锁链......”她这一跪,几个丫鬟小厮便也都跟着跪下身,无非是为地上的主子求情。
那刘荣皱眉,“起来,这是作何?!”碍于樊静在眼前,不好立刻动手,却听那领头的丫鬟又哭道,“......大人不可怜九殿下,也可怜可怜我们公主,公主白发人送黑发人,哭得眼睛都坏了,才求得皇上同意让她进来,怎地大人非说殿下要害人,瞧不见九殿下神志不清,便是有心也无力......大人真比皇上还狠心......”
“大......”
“小青,住嘴!口出不逊,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樊静沉下脸,转而朝刘荣道,“统领大人大量,婢女无知,大人莫放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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