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
“为什么……”
樊裕不语。
“永不得入京,又是何意?”
樊裕对上他炯炯目光,淡淡道,“圣意深广,不得而知。”
“殿下这样的聪明人,怎么不知,”琅邪喃喃道,“殿下也觉得,下官该永不得入京?”
他自以为得出樊裕心中真意,一时之间,比之那夜闻得的言语羞辱,倒不知哪个更让人难受。
这时,没了夜色的遮挡,他本就苍白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声音更如被嚼透的甘蔗一般,显得干巴巴地。
“殿下纡尊降贵来此间,原来是为了这件事……”
也不知他这些日是遭了什么罪,没多久的功夫,他那脸上身上,已瘦得没了一丁点儿肉,又因方才从外间溜回来,做贼心虚地将那一头青丝披散着,身上也只一件单薄的青衣,手足无措地站在厅中,仿佛一阵风便能将他吹跑似的——倒非装出来的病态。
樊裕微微蹙眉,“平身罢。”
“不知皇上要微臣何时回去?”
“明日。”
“……下官知晓了,明日一早便动身。”
樊裕又看他片刻,却并未多说,只道了声“如此便好”,似是完成使命,准备离开了。
屋中短暂地只剩下琅邪,他闭了闭眼,又追上前去,“我送您。”
两人一同走到门口,见一个老头正端着茶水守在门边,也不知守了多久,哆哆嗦嗦连个盘子也端不稳。
琅邪笑道,“福伯,你动作也忒慢了,殿下已要离开,茶还未上。”
福伯便也赔笑,“不知给个丫鬟把茶叶收到了何处,小的找了半天才找着呢......二殿下怎地如此着急,当真不在府里用膳?”
樊裕早等了多时,这时才走,哪算着急?却也只道,“还有事。”
老管家忙道,“那小的这便去知会冉总管。”匆匆放下茶盘,往下人歇息的房里去了。
这时,廊外白雪仍然很厚,如同白云仙子下凡卧睡,沿途除却灯笼并无别的照明,夜色久违的深沉而且纯粹。
樊裕步履不停,但许有等冉俊备轿的缘故,他迈得并不太快。
琅邪则始终落后他半步。
长廊忽明忽暗,仿佛心中爱苦相伴。
明知此时不应再有别的念头,他还是没忍住要喊他一声,“二殿下。”
可等樊裕微微侧首,他却并不知要说什么,只好说,“没事。”
两人又走了十来步,琅邪又喊,“殿下。”
“何事?”
“殿下在想什么?”
“……”
“是在想灾后如何安顿?”
“……”
“或是边关战况如何?”
“……”
“或是皇上龙体何时安康?”
“……”
樊裕始终一言不发。
琅邪并不以为意,“今夜有星,明日必是晴天。”
“……”
“明日过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正如这些年来的自说自话,他们之间从未改变过。
这人真是狠心啊,连一点希望也不曾给过他,连这些年对他的容忍和关心,也始终说得清清楚楚:救他性命,投桃报李。
他要是还有半分骨气,便不应再多话,以免自取其辱,也给彼此留些余地。
可今夜过后,他再也不会见到这个人了。
他不要这余地,也不能不抛弃那半分骨气。
“……二殿下,我还有一事,要向您请教。”
樊裕似乎脚步微顿,“嗯。”
“……前些日下了雪,我喝多了,好像做了个梦……”
“那个梦很真。梦里我一面告诉自己是在做梦,可一面又觉得不像做梦,以至于醒来后,我竟还觉得那是真的……”
“梦到什么?”樊裕嗓音低沉,主动问了他一句。
“我梦到,我去了您的府上……还梦到了您……”
他说得很慢,“我梦到敲开了门……便看到了您……”
他望着樊裕的背影,声音很轻,像怕被他听见,“……二少爷,那是梦么?”
不知是他的梦境含糊不清惹人好奇,还是那声“二少爷”喊得太不合时宜,前面的人倏地停下了脚步。
这动作太突然,以至琅邪险些一头撞了上去,他吃痛地摸了摸鼻尖。
随后,他看到樊裕转过了身子。
腊月夜里的微光之下,那张冷峻的面庞蒙了一层薄光;那光十分柔和。
他终于直直望进琅邪的眼睛。
风在他们头顶呜呜盘旋。
那一瞬间,琅邪好似一个被孤身吊在与世隔绝的悬崖边苦等数年的人,忽然瞧见有另一个人从山那边走了过来。而后他看到这人的眼里出现了他从未看过的东西,那好像是一丝挣扎的波澜:那是忧伤?还是不舍?
他几乎本能地伸手想去抱他,但动作还是硬生生地止住了。
——他听到樊裕开了口,嗓音比起刚才更添了微微的沙哑。
——“是。”
他说。
这时,他的老管家福伯,正领着樊裕的总管冉俊与轿夫,从对面的廊下走向府门,借着对岸高高悬起的灯笼,依稀可见这边两人正相对而立。
眼看那矮的那个身形十分单薄,不知道听到什么,耷拉着脑袋,似是要哭出来了,那高的那个却只是微微垂眸看着他,脸隐没在了阴影中,看不甚清别的神情。
许是冬夜格外惹人多愁善感,加之方才听来的一点“离京”引出的不舍,老管家的眼窝竟有些湿润。
“殿下,”冉俊话音未落,便被老头打断,“冉总管,殿下与二殿下兄弟情深,许是还有几句话要说,不如再等等罢。”
冉俊心中早视此间为龙潭虎穴,面上虽笑着,心里却是杌陧不安,正巴巴望着那厢,不想二皇子倒未耽误,干脆地转了身,留下一声“天寒,你早些进去罢”。
“殿下珍重。”
樊裕没再开口,便径自往前走了。
他目送着他的背影踏入软轿,人消失在了软轿里,软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他莫名想到他那年在石桥上看见他,那时他回头看了他一眼,那是他动心的开始,而现在他什么也没说就走了,是一切的结束。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的事。
翌日卯时,天色未明。
福伯蹑手蹑脚进了琅邪房间,却忽感到屋中一阵冷风,床上无人,被子也还是昨日模样,一时吓得规矩也忘了,连呼两声,“殿下?!”
“吵什么?”窗边传来一个懒散的回答。
原来琅邪早已起床,这会儿正站在窗边,望着外头院子。院中此时还是苍茫茫的夜色,他还穿着夜间那身青衫,青丝披散,乌黑的眼睛下卧着一道青影。
“殿下,怎么了呀这是?大早上的不睡觉,不声不响地跑到窗边站着,小的还以为您又......”
“便是公主交代让您早些起,也不必一夜不睡呀!”福伯唠叨了两声,又要关窗,“身子不好,哪里禁得住腊月的风!”
琅邪听若未闻,感慨道,“雪真的停了,福伯。”
“昨夜里二殿下来时,不就停了么。”
福伯关上窗,将他往床边引,“听说宫里占星卜算的官儿,都拿人头跟皇上赌呢,能不停么。”
“你知道得倒多。”琅邪笑了一声,随即微微蹙起眉,喃喃,“雪一停,祭天的时辰也该到了。”
“嘿嘿,您前些日突地遣散下人,又老是不声不响地消失,小的这是担心哪。您又不说,小的便只能张着耳朵,多听一些。再是祭天,殿下而今也是一身轻,不必操心了。可是还要睡会儿?”
琅邪摇头,“我不困。”
福伯怀疑地瞅着他。
“你看我,精神极了。”琅邪伸手指着自己的黑眼圈,“只是有些饿。”
“婆子正在厨房,殿下想吃什么?是在房里用,还是在外间?”
琅邪道,“出去罢。”
主仆二人走到堂屋,沿路已没有丫鬟、小厮服侍,空旷回廊只走着一主一仆,回声可闻。
琅邪兴致莫名地高,胃口也难得地好,直把福婶擀的面吃了干净,连汤也喝尽了,面色透出几分红润来。
福伯暗道,到底是长大了。瞧他昨夜那般不愿,这会儿也已想通。想来他到底还是想回去。未多说什么,只悄悄与婆子对视一眼,感到欣慰。
大件行李是不必搬的,南方自还有更好的,最常穿的衣物,昨夜也已由福婶收好了。
冬日的天色亮得极慢,主仆三人坐在堂间,只等城门打开。
福伯夫妇存心说些惹琅邪高兴的话,都是旧事——旧事让他开怀。于是不一会儿,整个屋子便回荡着两老一少的笑声。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眼看天色已渐渐明朗,琅邪忽地敛住笑,站起身来,“你们听。”
两个老的不明所以,竖耳倾听,初时只感觉十分朦胧,而后,又似天地都变成一面大鼓,有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正拿着大锤在费劲儿捶打,“咚——咚——咚——”,喑哑低沉的钟声传遍天地。
——京城醒了。
足足九九八十一声以后,才见一辆十六匹骏马在前的巨大金色龙撵被缓缓拉出宫门,撵上金龙盘旋,明黄耀眼的帘子将之罩得密不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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