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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绪 (软枝黄莺儿)


  故而,虽则医馆才开了几个月,它的主人,兼大夫,就已名动京城了。
  而他,正是秦衡。
  秦衡自秉承师傅遗嘱,行医济世以来,便恪守医道,兢兢业业。虽口头上与赵绪玩笑说恋慕京中繁华,但实则忙着治病救人,却是一天也未曾在长安城里好好游玩一番。
  今日,他仍是早早起了,在医馆里为病人诊断。
  有些奇怪的是,今日馆外等候的人,声音喧闹了许多,似乎有人直接闯了进来。而不待他去问侍童,就已经见了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一阵风似地,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
  “穆,穆兄?”秦衡看清来人,不禁诧异道。
  他初来京都在晋王府住过一段时间,所以对穆千山也十分熟悉,此时看他一身是血的样子,忙起身,去翻药箱。
  “你伤在何处?”
  “不是我的血。”穆千山撂下这一句话,无闲暇与他解释,直接道:“跟我走。”
  “嗳?”秦衡动作一迟,这空当,就已经被穆千山携住,再一回神,已经在天上飘着了。
  “穆兄好俊俏的功夫!”秦衡看着身下川流不息的人潮,不禁赞叹道。
  虽然他自己的轻功也不错,但穆千山带着自己一个大活人就能飞得那么快,也是够厉害了。
  而穆千山只浅浅地应了一声,秦衡识趣,知是出了什么事儿,便不再逗趣,彼此沉默着。
  不消一炷香的时间,两人已到了附离暂住的府邸。
  穆千山带着秦衡一路到了附离房内,里面的太医也正忙里忙外,煎药擦伤,见穆千山带了其他大夫来,不禁心下不快。但他们都不敢表露出来,毕竟有个都蓝在旁边狠狠地盯着他们呢,估计在他眼里,自己这些御医都是庸才。
  众太医给秦衡让了路,面上和善,心里却都巴不得他说自己也治不好,要不然自己这御医的面子往哪儿搁。
  秦衡放下药箧,为附离诊了脉,又去查探了他的伤口,面色由淡然渐渐转为沉重。
  他拔出一枚银针,深刺入附离一处伤口,拔出时却已尽成漆黑。
  “这下毒之人未免太过狠辣了。”秦衡握着那枚银针,紧皱着眉,不禁这般感叹。
  穆千山紧抿着唇,冷峻的轮廓愈发坚硬,“可以治吗?”
  秦衡将那枚银针丢掉,又去探视伤口,良久,默然之后,叹息道:“最多七日之期,你们,好好珍重罢。”
  “可…你师承天下第一神医。”
  穆千山此言一驰目出,所有太医们的目光就都齐刷刷地盯向秦衡。
  秦衡苦笑,“纵使家师在世,也治不好的。”
  “为什么?”
  “因为下毒之人,身上既有世上最毒的毒药,又带了疗效最好的金疮药。”
  秦衡摇头道,他看着男人愈发苍白的脸色,虽不忍,却仍说了下去:“当毒素腐蚀全身穴脉,深入骨髓之时,皮肉也恰好愈合。如今创毒已经入骨,七天之内,他全身的骨头,便都会化为脓血。”
  “没有药可以解这种毒?”
  “没有。”
  “也没有人可以治?”
  “小生才疏学浅,无力回天。”
  秦衡仍是摇头,心中和他同是一片悲哀。
  他之前常见这位年轻的可汗来寻穆千山,但穆千山从无一次见他。如今,两人竟是以这种方式相见……
  而他看穆千山的样子,似乎,并非对可汗无情。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为何这世间的痴情人总是临到绝境了,才幡然醒悟?
  这亘古不变的悔恨,亘古不变的悲哀,恰如死亡,亘古不变地,隔在有情人之间,成了最绝望的一道天堑。
  ………………
  下午时,礼部的人陆陆续续来了近半,徐昭身为礼部侍郎属于先来探问的一批。
  附离自回来之后,从未转醒,京中有名的大夫、御医几乎都来了个遍儿,却都无济于事。徐昭虽资历浅,但经事却不浅,在此等了半晌之后,便立即回去禀奏皇帝了。
  穆千山只是一直立在屋里的偏僻角落,阴影处遮住了神情,来来往往的人有的注意到他,有的没有,而没有人有闲心去问他和这位突厥可汗是什么关系。他们只知道,如果治不好这位远来的可汗,轻则自己的乌纱帽搬家,重则,脑袋搬家。
  一个人在静默的时候都会想些什么?这是个有趣的问题。
  有人静思过往的遗憾,为此而悔恨,有人细细谋划自己的前程,将所有暗潮汹涌都掩藏在内心深处。
  穆千山不属于任何的一种。
  他不后悔跟附离去了突厥,也不悔离开了他,既不悔一直不再见他,也不悔孤身涉险,去换君殊二人的命。
  静默时,任何情绪都已远去,无喜无悲,只有心头是空落落的,一想便钝钝地发痛。自以为已经放下的,原来从未舍去,只是掩在深处,不为人知,也不为己知。
  光线慢慢地黯淡了,来来往往的人也越来越少了,侍女提起一盏灯过来,将屋内金盏上的蜡烛都点亮了。
  柔和的黄光照亮了整个屋子,阴影处,没了人的踪影。
  夜深时,穆千山回了王府。
  君殊、穆归舟二人似乎是一直在等他,守在门口,一抬眼就看见两张焦急的面庞。
  穆归舟看见他,没忍住,眼角泛着水光,声若蚊呐,“可汗还好吗?”
  一日下来,附离的事情已是人人皆知。君、穆二人思及前因后果,也差不多推断出了缘由。这一切的开头都是因为他们疏忽了被人迷住,才弄成这样的。
  像做错事的孩子,两人都垂着头,一路安静地,去厨房把热好的饭菜端进穆千山屋里,又双双默然回去。
  穆千山的脸上总是看不出有什么情绪,一直是淡如镜湖,没有波澜。他的话更少了,似是累极了,只在两人要出门时,道了一句无关他们之事,不需内疚。
  和赵绪说的一样。
  夜里,敲过三更,晋王府里才又亮起了灯火——赵绪从宫中回来了。
  自下午徐昭禀告了附离重伤之事后,皇帝便召了各部重臣下令彻查此事。到了夜间,太医院的主事御医又颤巍巍地来面圣,道他们实在是无力回天,求陛下恕罪云云。皇帝大怒,革了大半御医的职,着刑部去查,却是很轻易地就查到了施南月。
  施南月似乎并不想着为他自己脱罪,在刑部的官员赶去捉拿之前,就已经服毒自尽了。皇帝知道这事时,面上铁青一片,全然没想到是自己身边正得宠的人惹出了这样的大篓子。
  他已经无心去问施南月为何要去害突厥的可汗,也无心去想突厥可汗为何只身一人真的前去赴约,皇帝只能下令遍求良医,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附离完好无损地送回突厥。
  按理说,擒贼先擒王。突厥与雍国世代仇敌,这番突厥的可汗要死了,雍国应该举国欢庆才是。而事实是,今非昔比,突厥近几年来在新可汗的带领下,国力尤为强盛,已经不是昔日只会烧杀抢掠的游牧民族了。
  从汉族汲取的畜牧耕作的知识,被应用于突厥各地广阔的绿洲上。无需再从雍国的边境人民那里掠夺粮食,突厥已经有了许许多多自己的后勤粮仓。而突厥子民,无论男女,都是自幼在马背上长大的,其骑射及作战能力,较之雍国本就强盛。更不要说这几年,突厥两部合并之争中,双方的士兵都受了多少磨炼,有了多少的经验,如果拿雍国久不经战争的士兵来比,是完全比不得的。
  故而,让皇帝忌惮的是突厥会借由此事,再挑起两国之间的战争。虽然没了可汗,可突厥国里不还有个才能不逊于其可汗的叶护嘛!要是他知道了自家可汗死在雍国的境内,还是被自己身边的红人害死的,两国之间安然共处真的要变成可笑的妄想了。
  然而,忧虑却往往很快成为现实。夜深时分,又有快马来报,边境上,突厥已然大兵压境。虽其主将一直按兵不动,但这势头,明摆着就是给雍国压力——让他们好好照顾自己可汗。
  皇帝久已不经政事,而一出竟然就是这等大事,气得连夜让人去把施南月的尸首拉来,鞭杖数百,又恨其欺君之罪,下令挫骨扬灰。
  然死人已矣,生者犹存,当务之急却是如何保住附离的命。而不限于此,人家怎么样来的就得怎么样给人送回去。
  赵绪冷眼看着诸事发展,与众位大臣一同跪倒在大明宫内,等着皇帝发令。
  这位年迈的皇帝此时也没有方法可想,只能继续下令寻求良医,甚至开出了万两黄金以及官居一品的厚禄,就等着有人能救大雍于水火之中。
  与大多数大臣不同,赵绪心中不忧突厥大兵压境之事,他猜想这是突厥那位叶护得知了消息后,故意如此行事,逼得雍人举倾国之力救治附离之故。
  他只忧,附离是否真能脱险,以及……千山经历此事之后又会如何。
  初见穆千山时,他还只把他做自己的忠诚的亲信,而这些年相处下来,时间却是给了他们之间如同亲人般血浓于血的情谊。虽赵绪不说,但出了什么事,想到的除了是找师兄,便是去寻穆千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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