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红一白两个人踏血而出。
四年前,天地一片缟素。
四年后,满眼皆是血红。
一切都如同宿命轮转。
善恶终有报,屋子里的人在此刻彻彻底底相信了这句话。
☆、仇终
阎空出来了,却是躲在一个美妇人身后。那妇人眼角犹挂着泪滴,死死地盯着谢惭英。
方才的声音她听见了,心心念念的孩子如今长成了一个英挺的男人,就站在自己面前,泪水淌过上翘的嘴角,浑然不惧脖子上闪着寒光的利刃。
谢夫人旁边还有一人被双手反剪,额前半长的头发遮住了脸,但隐约仍能看见那些交错的可怖伤疤。
谢惭英揭下面具,比自己想象中更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娘,舅舅,我来接你们了。”
阎空将刀刃往谢夫人脖子推进半分,恶狠狠道:“真没想到,武林盟主的左护法竟和谢家的人走在一起,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哈哈哈哈!”
谢惭英和宁拂衣不明白这有何可笑之处,只当他大难临头说的些疯话,谢夫人却神色一变,对谢惭英道:“阿英,你不用顾忌我和你舅舅,杀了这个狗贼,替你爹报仇。娘能再看你一眼,已是心满意足了。”
“不错!”萧和尘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好阿英,听你母亲的话。”
类似的话,谢惭英被萧和尘送进密道时他亦说过,此时此刻再听他说起,过去四年竟如恍然一梦。
谢惭英向前走了两步,对萧和尘道:“舅舅,我早不是小孩子了。”
“别动,”阎空在谢夫人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谢惭英,你若不想看见你母亲血溅当场,就给我乖乖束手待毙!”
“这么多年了,你依然还是个懦夫。”谢夫人淡淡道,“你总问我当年为何选了逢哥而不是你,你难道真的不知道吗?当初你外出游历,只因一时嫉恨,暗害别人一家八口,因为害怕师父发现,又将此事推在别的门派身上。你道那个时候逢哥为何刺瞎你一只眼睛,只为了你对我纠缠不休?你自己作的孽,本该你自己偿!”
“住口!”阎空恼怒道,“那个谢逢不过是个伪君子,使些诡计将你诓骗了去,你到今日还对他死心塌地。既然如此,那你们一家人就去地下团圆好了!谢惭英,我数三声,你若不自废武功,你母亲可就因你而死了!”
谢惭英握紧剑柄,一动不动,脑中思绪飞转,如同当年雪夜设法逃生,他在寻找可趁之机,如何将舅舅和母亲从阎空刀下救出。
“一!”
这老贼藏得太好,便是自己轻功再快,也快不过他手上那把刀。
“二!”
也罢,当年自己孤身一人,如今有师兄在此,便是自己没了武功,也可引老贼松懈,再让师兄出手即可。
一个“三”字已经到了阎空嘴边,前院忽然喊杀震天,不一会儿一大群人冲了进来,为首的那人跛着脚,走到谢惭英身边,问:“阿英,可还好?”
阎空先是一愣,随即有些得意道:“萧和尘,你的老情人来了。”
萧和尘在看见沈枝的第一眼就瞳孔紧缩,失声叫道:“悦之……”
沈枝浑身一震,目光投向他,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颤声道:“尘哥……当真是你……”
“好了!”阎空不耐烦道,“今日是个好日子,个个赶来送死,谢惭英,你没有时……”
话未说完,一个白色身影已然蹿了出去,迅如闪电般,手掌在谢夫人肩头一推。阎空反应极快,立刻举刀下刺。宁拂衣推开了谢夫人,却再没有时间闪避,刀尖没入左胸,穿透皮肉的声音清晰可闻。
“师兄——”谢惭英紧跟着跃出,在阎空错愕间,挥剑一斩。
“啊——”阎空惨叫一声,抱着一只断臂跌跌撞撞往后退去。被斩下的半只手臂还挂在那柄短刀上。
宁拂衣却顾不得伤势,挥剑斩杀了押着萧和尘的两个人,把他和谢夫人护住,而后干脆利落将短刀拔.出。
谢夫人眼疾手快,伸手按住了他创口。宁拂衣微愣,不禁佩服这位夫人的冷静沉着,道:“多谢夫人。”
阎空手下所谓的高手早被谢惭英和宁拂衣杀死,此刻阎空一败,剩下的人不免惶惶,已有逃命之意。
谢惭英上前一脚踹倒阎空,伸手点了他穴道,叫他难以动弹,也不管他右臂血流如注,先回身来查看宁拂衣伤势。
发觉谢惭英的手都在发抖,宁拂衣安慰他道:“皮外伤,刺得不深,也没伤到要害,你别担心。”
谢惭英担忧的话到了嘴边复又吞下,终于只吐出两个字:“笨蛋!”
那边阎空竟向谢夫人乞饶:“雪妹!我们这么多年的同门之谊……”
“闭上你的臭嘴!”谢惭英冲他吼道,便要先过去教训他。
谢夫人却道:“阿英,你照顾左护法,这种人,不值得脏了你的手。”
她示意谢惭英接替自己帮宁拂衣按住伤口,自己拾了那柄短刀,缓缓走向阎空。
沈枝手下已翻出金创药,送过来替宁拂衣裹伤。
谢夫人走到阎空身前,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师兄,你若当真顾念同门情谊,当初就不会对我夫君痛下毒手。你若当真顾念同门情谊,就不会这几年都暗中想要对谢家斩草除根。你既说起我们是同门,那今日,便算我为师门清理门户吧。”
阎空满口鲜血,面目狰狞,咬牙切齿道:“萧和雪,你好狠的——”
最后一个字停在了喉间,阎空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从年少时便恋慕的人,在把短刀插.入自己心口时,脸上神色毫无波澜。
他忽而感到一阵可悲,好像这些年的仇恨、嫉妒、杀戮、求而不得甚至是自我感动,都不过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从未有人,真正将他放在心上过。
自始至终,他只是一个跳梁小丑。
“尘哥,你去哪儿!”沈枝忽然喊了一声。
其他人转头看过去,萧和尘正快步走向前院,沈枝在后面急急追赶,却因腿脚不便,越落越远。
众人跟着追出宅子,到了宅子前的空地上。夕阳如火,洒下漫天金辉。
萧和尘对沈枝急切的呼唤充耳不闻,沈枝见自己追不上,从地上拾起一把短刀,对准了脖子,喊道:“萧和尘!你想清楚了,当初我以为你遇难,本该随你而去,不过大仇未报,我怕无颜去地下见你。如今贼人已死,若你又要弃我而去,我于这人世便再无半分眷恋。”
萧和尘猛地停住脚步,回过身来,痛心道:“我已是一个废人,何须你执念至此。”
沈枝慢慢走近他,一字一句道:“我只问你,当年的婚约,还作不作数?”
萧和尘微微扭头,不再看他,也不回答。
沈枝道:“我喜欢的,是萧和尘,你是长源第一美人也好,第一废人也罢,在我眼里,殊无不同。”
他顿了顿,忽而歪头笑道:“我这个富陵俏公子,如今已变成个荒岛丑瘸子,难怪你不喜欢。”
“怎么会……”萧和尘急道,看见沈枝满头白发被夕阳镀成金色,终于忍不住轻轻抚摸,“分明,还是当年那个小傻子。”
谢惭英静静看着这一幕,忍不住扭头看向宁拂衣,却发觉对方的视线不知何时早落在自己身上,忙转过头去。心里蓦地一动,那此前纠缠在其中的许多感受、情绪忽然变得清晰起来。
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名单上的另外三个人与阎空一起来到这岛上,方才早已死在混乱中。沈家的人在宅子里放了火。
灼人的温度在背后升起,整座宅子被火焰吞噬,大火升向天际,与鎏金的晚霞燃成一片。所有的爱恨情仇起始于那一场大火,也终结于这一场大火。谢惭英感觉自己肩上那压得自己透不过气来的沉重负担也在此刻被付之一炬。
他靠近宁拂衣,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还好,一如往昔,宽大、温暖,连掌缘的老茧也不曾有丝毫改变。
师兄,我喜欢你。
他在心里说。
大火不停歇地燃烧着,黑色的灰烬在风中四处飘散。数十艘大船迎着夕阳缓缓驶离小岛,将那些残酷的、血腥的、痛苦的悉数抛下,迎接他们的,将是截然不同又同样美好的未来,大部分人都这么坚信着。
回到沈枝家中,谢惭英送宁拂衣去房间里休息养伤,而后来到前厅。萧和尘正和沈枝并排坐着,挨在一起说话。谢夫人坐在主位上,见谢惭英进来,向他招手:“阿英,过来。”
谢惭英鼻子发酸,强忍住了,走到谢夫人旁边坐下,生涩又陌生地喊了一声“娘”。这个字,在昨天之前,他是不敢想象自己还能当着本人的面喊出来的。
谢夫人眼眶立刻红了,抚着他的脸端详了好一阵,才道:“我们阿英竟长这么大了。”彼时还比她稍矮的少年,如今已经远远高过他,面庞上全没了少时的稚嫩。
谢惭英于是问起母亲过去几年的经历,萧和尘和沈枝也安静下来听她说话。
那年大雪夜,谢夫人是抱了同归于尽的心思要将阎空当场杀了,可她失了手。过不多时,阎空手下的人来报,说萧和尘被烧死在大火里,谢惭英却被一个神秘高手救了,己方追过去的人悉数被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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