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妃锐气被挫了大半,当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未料得宏宣帝竟不予丝毫干预,分明皇后涉身其中,却仍将事情全权交她责办。玉镯一说漏洞百出,宜妃知晓宏宣帝并非当真信了皇后,而是压根儿不愿不信。
在宜妃眼里,太子一派的恩宠怕是已盛如日中天了。
御花园中,何瑾弈垂袖立于池旁,盯着游鱼走神。
一颗细碎石子从身后掷入水里,鱼儿四下惊散,平静无波的镜面被打碎出裂纹。何瑾弈回神,偏头看见走近身旁的平怀瑱。
池面缓缓地平复下来,两人倒影映入眸中,平怀瑱笑对着水里的何瑾弈说话:“相识这么久,我倒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瑾弈。”
何瑾弈眼神闪了闪,也从水里看他,勉强一笑。
平怀瑱不再出言逗弄,转身向他关切问道:“这几日怎么了?”
何瑾弈摇了摇头,尚未想好如何作答,沉默少顷反是问道:“太子以为何谓‘人心’?”
“人心啊……”平怀瑱没猜着他会问出如此话来,禁不住细咬这两字,思忖了片刻,“大抵是世间善恶。”
“那太子觉得在这宫里,善与恶,哪一个更多?”
“那还是善比恶多些,”平怀瑱误以为是绿荷之事吓着了他,便往好了去说,只管开解道,“世上岂有全善之人,又岂有全恶之人,人心复杂,素不可轻下定论。但每一人心里都总有最善一面,放着最不可欺的人与事。”
何瑾弈听得心中微动,侧首望着他,平怀瑱笑带他往后退了几步,待离那池子远了,才又半笑半真地讲道:“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瑾弈为人良善,还当好好记着这点,我明白的道理可比你多。”
何瑾弈终被哄笑,眼角弯弯地溢出些光彩:“比如什么道理?”
“比如,莫要站在水池边上,”平怀瑱笑容未改,眼底却突然裹上一卷浓墨,“莫往幽僻无人的角落去,莫因好奇而万事探究,少说多听,隐忍随和。”
好似闷钟敲响,脑中云霭散去之时,一阵莫可名状的锥心之痛又刺在胸口。
何瑾弈在那一刹几乎窒了气,他眼里素来潇洒不羁的平怀瑱,这些年来分明与他终日相伴之人,为何在他完全不曾瞧见时经历颇多,以至于感慨如斯?
“瑾弈,在这宫里,一个人的身后永远都有人盯着,也永远都有人护着。”
何瑾弈说不出话来,情绪万千,至此终于明白,原来太子从不是身在桃源的那一个,他才是。只有他以为太子数年以来无忧无虑,无人可欺,而平怀瑱却不知挡过多少暗箭,早在与他言笑晏晏时,将自身壁垒越砌越高。
他没能护着平怀瑱,是平怀瑱一直将他藏于此间。如今威胁愈渐来势汹汹时,平怀瑱才终肯带他行出,以如眼前这般温和的方式开他心智,助他长成与从前不同之人。
何瑾弈捏紧手指,用力攥着他袖角,低声问道:“那护在太子身后之人,可能有我一个?”
“如此我便放心得很了,”平怀瑱笑着将他手指握住,“瑾弈只管好好在我身后,把我护着,也由我护着。”
何瑾弈颔首:“臣之一生,当永随左右。”
平怀瑱闻言心动,何瑾弈指尖温暖,让他忍不住想要更进一寸,亦或直接拥他满怀,同梦里一样与他亲近。
然而平怀瑱终是松开了手。
来日方长,何瑾弈既已许诺长随身侧,那又何必急于一时。
秋风清爽,他对着何瑾弈低低一笑,何瑾弈不知他心中所思,也回他温和笑容,还想再说什么,忽又听他叹道:“似瑾弈这般笑若春风的模样,再不过一年半载,怕是求亲媒人便要踏破门槛了。”
何瑾弈未听出他话里的刻意为之,稍有些赧颜,却也大方应道:“前不久确有媒人上门,从前不曾有过,真是吓了一跳。”
平怀瑱心里“咯噔”一下,原是随口一试,不想竟有人比他还急。
“瑾弈喜欢?亲事可是应了?”
“没有,”何瑾弈迷惑摇头,“不曾见过,如何喜欢?”
“那见过了,就喜欢了?”
何瑾弈无言以对,蹙眉看过去,直把平怀瑱看得心虚,与他稍退一步:“瑾弈喜欢哪般闺秀?”
何瑾弈想了想,又是摇头。
“父亲说,娶妻当娶贤良淑德之人,前堂后院皆可助益良多。”
平怀瑱不再说话,沉着双眸将他凝视着,只在心头宽慰自己,恐怕于何瑾弈而言,何谓喜欢尚还难以言说,自己又何必吃那没由来的飞醋。
“瑾弈当值得世间最爱护你之人,”平怀瑱存着一份私心,探手在他背后稍微一扶,不再逗留御花园内,引他一道向旭安殿归去,“倘若他日瑾弈有了心仪之人,只可由我做媒,但凡我瞧不上的,便都配不得你。”
何瑾弈低笑不已,听着这话便觉自己不知要独身至何年去。太子眼高于顶,听说前些时日选进宫里的女子丹青,愣是一个也没看上。想必皇后娘娘亲自作选,定然各个美若天仙,如此一来,凡世间可还有谁能入得太子之眼?
他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带笑点头,可越是沉默平怀瑱便越是追问不休,一会儿问他喜欢何样的,一会儿又问何家是否急着为他说亲,怕是放进何府也寻不着有谁比平怀瑱更急。
何瑾弈慢慢地红透耳根,到最后更是彻底不肯与他说了。
过了些日子,平怀瑱才算打听清楚,知晓上何府提亲的竟是京中富贾李蒙家。当朝世道虽农重于商,李家地位远远攀不上何府,然其财力确于京中首屈一指,勉强道声“匹配”并无不可。
不过何炳荣仍没应下这门亲事,倒不是看不上李家经商,而是近些年来,他与荣夷公魏逢峥愈渐交好,两家早有结亲之意,只因魏家小女尚且年幼,才未将亲事说定。
何瑾弈并非不知情,只是从不放在心上,觉得那家姑娘还是个娃娃,他见都不曾见过,又何必去想往后如何。然而他不在意却有人在意,此事落进平怀瑱耳里,才真是平地一声惊雷。
魏家那位年十的黄毛小丫头,平怀瑱从前见过一次,不难看出五官精致,只怕再过个三两年,何瑾弈是真会喜欢。
平怀瑱心中难平,何瑾弈近在咫尺,却时常给他飘忽难寻之感。
冬日暖阳覆满窗栏,这日下午,不知打哪处飞来一只畏寒喜鹊,奇的是也不怕人,一跳一跳地钻进旭安殿的窗里来。
何瑾弈放下手中书卷,惊喜侧头,探手待它跳上掌心。灰喜鹊向他讨食,轻啄两下,微微有些刺痛,他也不嫌弃,捏一些糕屑喂它。
平怀瑱看着笑出声来,与他侃道:“这鸟岂不是知晓你生辰将至,迎着寒风也要赶来报喜?”
何瑾弈闻言诧异,心头默默一算,不觉更是意外,竟就在明日。生辰之事他从来记不大清楚,年年都是平怀瑱更放在心上。
“瑾弈今日宿在旭安殿里如何?”平怀瑱留他,“今晚你我二人可秉烛夜谈,明**不必入宫,便留在府上庆生。”
从前生辰前夕总爱如此,何瑾弈无所拘泥,弯着双眼点头应下。
第十一章
灰喜鹊不肯走了,旭安殿里好吃好喝,整个殿内被白炭熏得暖似浓春,正好供它过个冬。伺候太子的小太监蒋常撵过一回,被平怀瑱阻下,之后便再无人赶它,祖宗似的供着,任它在那案上跳来跳去地啄糕点吃。
何瑾弈瞧得喜欢,指腹抚着它柔亮羽毛,听平怀瑱与蒋常交代:“添一床锦被,送一壶蜜酒来。”
“蜜酒?”何瑾弈不曾听过,好奇问了半句。
蒋常最懂太子爷心思,素来把何瑾弈看作最不可怠慢之人,忙不迭热情应道:“回何小爷的话,这蜜酒是南方常酿的酒,酿酒时佐以蜂糖,丝丝儿都透着甜,太子爷前不久从民间寻来,就等着今日才取来享用。”
“原来如此。”何瑾弈颔首,待蒋常退下,才转头玩笑道,“多谢太子体恤。”
平怀瑱也随他戏言:“本太子要你记在心里,最好能念念不忘。”
“蜜酒?”
“人情。”
何瑾弈撑头笑,另一手手指不当心压重几分,逼得灰喜鹊往前跳了两步。
过不片刻蜜酒呈来,平怀瑱替他斟上一杯,甜气诱得鸟儿靠近,被何瑾弈抬手挡开,屈指敲敲它的脑袋:“这你可喝不得。”
“瑾弈可喝得?”
“自然,”何瑾弈回他问话,拾起酒杯对他,“糖水罢了。”
平怀瑱听得有趣,仍不忘真心提醒:“听闻这蜜酒后劲是十成十地足,瑾弈不可贪杯。”
“就这么小小一壶,还教我不要贪杯,小气。”
平怀瑱失笑:“那只好任你喝了,免得你说我小气。”话落敬他,“第一杯贺瑾弈生辰。”
何瑾弈神色收敛,每与他对酒时便正经几分,和道:“愿年年岁岁皆如今朝。”随即执杯饮尽,入口酒酿甜腻不已,直令他舌尖发麻,是果子酒都比不及的滋味。
平怀瑱不急问他滋味如何,缓缓又斟满两杯,再敬道:“第二杯为瑾弈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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