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裘袍总归有人识得,初为朝臣之年,他身覆此袍行在宫中,逢道偶遇一服局宫婢,满面讶色掩都掩不尽,抬眼将他看了半途。
那时心有自嘲亦有不快,觉枷锁在身,于人目光里行得步步压抑。然而时至当下再作回首,竟不察早在哪时就已无甚所谓了……
袍内暖如融春,李清珏合眸假寐,趁车架未至宫门前再稍适休憩,晦光随眼睑敛尽无余,脑中一晃闪过昨夜梦境。
李清珏恍惚,醒时神思迷离,险些忘了昨夜奇梦。
梦里暮日半落未落,京道之上闲人各自归家,万事如常。他自宫里独归,一路缓步回府,迈府门而入时未有留心察觉,顶头匾额所书那崭新“李”字何时变作旧名。
旧时门童和悦一笑:“二公子回来了。”
李清珏足下一顿,愕然回首,忽已置身堂前。与他一道门槛相隔之内,父母兄嫂无不在场,其乐融融道着家中琐碎事。
他胸膛骤跳,好似那心要从喉里跃出来,急不可耐抬步往前,差点儿被高高门槛绊倒。
室内母亲探身将他扶住,眉间温柔教他多年未肯忘却,其声如阳煦暖:“慢些,怎还同幼时那般冒冒失失。”
李清珏凝神看着她,久久不敢挪眼,好半晌沉笑出声。
笑着,梦散人醒。
醒时怅然若失,却难记清所梦为何,直到此刻重拾画面。
事去久远,李清珏思及家人已无当年大悲,只隐痛惋惜,想梦中之景倘若为真该得几多圆满,奈何终此一生也难达此愿了……
车架愈行愈缓,似已快至宫门。
李清珏合一合眼,静心不再胡思乱想,片刻后闻帘外低低半声马嘶,驱车家仆挑帘迎他道:“大人,到了。”
“好。”
李清珏解落裘袍,借他手臂搀扶跳下马车。
寒风陡来,身旁家仆裹着暖和厚袄直看得替他不忍:“大人还是穿着袍子去罢,这往殿里还得行上多少步,当心凉坏了身子骨。”
“无妨,行几步便暖了,覆袍入朝未免太失礼度。”李清珏笑作摆首,体贴嘱道,“今晨风大,你往车内等我,不必在外久候。”
“是,多谢大人。”
不远处宫门大启,正有朝臣三两行入。
李清珏稍正衣冠,徒步往前,道上偶遇同僚与他虚与委蛇,他皆含笑回礼,罢了与之同行数步,议些要务时政,留身后鞋履印雪。
待入乾清殿中,各人才止了闲话持笏归列,未至启朝时辰,耐着性子等皇帝临朝。
殿内座座铜炉将身熏得极为舒适,众人方在途中得以清醒的一番神智现又迷糊起来,困意四起,少顷,却听着后殿一声响亮传唱,骤将背脊挺直,睁明了双眼。
皇帝竟是赶早到了,急坏了高殿之下踩着时辰赶来之臣,忙不迭拾摆小跑,匆匆入殿。
平怀瑱分毫未予怪责,不往那狼狈几人看上半眼,每逢早朝视之所及总以李清珏为先。而堂下这人亦抬首望来,与他目至一处,怡然浅笑。
李清珏笑罢垂眸,随蒋常唱朝之声同群臣共礼,起身后静闻旁人接连启奏,所陈诸事细致入心,禁不得为平怀瑱叹气,料他又当好一番案牍劳神了罢。
自今夏入冬,平怀瑱连月间本就忙碌不休,除三日一朝之期,两人相见时候愈发转少,就连太子都曾有问:缘何父皇时常寻不见身影。
李清珏不知平怀瑱作何劳碌,得良机过问时未解其惑,总被三言两语带过话去。
先前不算放在心上,是觉平怀瑱乃一国之君,政务缠身确是常情。直到眼下他才隐有所感,恍然料到此人大抵是有事相瞒。
李清珏不慎走神,列旁同僚何时奏完全然不知,直想着散朝之后要与平怀瑱好生问上一问。
原本如此打算,怎想下一刻,高座皇帝忽出数言震惊满堂。
“既无事启奏,则朕有一事告与众卿。
“开年之初朕观《帝训》,曰‘重贤臣,亲忠良’,此六字重比泰山,令朕长思难绝。朕思历朝历代不乏忠魂赤胆,此乃天下之幸。然天下亦有言道,‘千古忠臣难见信’,朕闻之生悲,实不愿忠骨销、忠魂断。
“朕以此自省,为君予仁予信,明察秋毫,不冤忠良。至于陈年错案,虽已时过境迁,但平反昭雪终有时,朕愿还良臣清白之名。
“宏宣年间之冤假错案,现有一桩,乃前朝尚书令何炳荣之罪。何炳荣为官清廉,政绩斐然,为人身正,其忠可鉴,万不该以叛臣之身留名于史。今朕洗其冤,正其位,追封何炳荣为文峥侯,追封何李氏为正二品诰命,赐宝地为墓,立碑文诵德。”
语出百官惊诧。
叹声纷起,堂下李清珏如立身无人之境,周遭万物沉寂,只他于空旷天地间独独立着,渐看身前云烟席卷。漫天朦雾之中有过往数十年间的众生百象,其象纷陈杂乱,而雾愈转浓……至某一时,刺目艳光倾盆泼洒,云开雾散,日丽中天。
堂中碎声始终不歇,近阶前瑜王最是平静,先呼“万岁”。众臣如梦清醒,忙收敛议论之态,随他叩拜皇帝。
李清珏于百官之中俯身拜下。
从此前冤尽去,但留何家清白于世,坦荡满襟。
延狩八年冬,李清珏辞官离朝,携兄嫂亲侄南迁闲居。
延狩九年春,帝不豫,长卧病榻。
同年秋,帝仙逝,太子即位,更年号明祐,瑜亲王摄政。
明祐帝登基当日,平溪崖如约回府,自暗处取来平怀瑱去前忽而予他之物,乃一雕龙飞凤玲珑匣。
启之,其内静置两物,玉骨山河扇一柄,暨密旨一道。
平溪崖赌物如见兄长,执扇未展,良久放回再将密旨展阅,乃平怀瑱所手书:“帝贤则尽忠,保山河永泰。帝不贤,则取而代之。”
平溪崖摆首轻笑,收信回匣,缓至窗畔倚榻远眺,静看云舒。
第一百零七章 尾声
境南闲貌与京不同,秋来枫香漫道,云雾厚重缀满天野,不似境北一碧如洗,各具风情。
此情于南属银溪为最,城人好耍且颇识享乐之道,数盏悠茶度夏,几围炉火伴冬,转眼四季皆怡然。
正逢一日之暮,三五孩童嬉闹街头,行人踱步道旁。
一座府邸临河静伫,半晌,府门两扇“吱呀”缓启,有人自内行出,月影白裳与晚霞相合。
清风徐徐拂鬓,草木清爽入肺,李清珏惬倚门柱,抬眼遥望可见远山黛影。
未几,身后有人行出,伴着声声低笑摆首:“叔爹又来此处等。”
李清珏转头望见侄儿,倒不怕他取笑:“这两日该到了。”
话落提步下阶,过街道行往河畔,看清波泠泠鱼游其里,落叶似扁舟轻荡回旋。
李瑞宁随行其后,与他比肩赏景,不时侧首往街尾眺目,算这时日那人确该到了,李清珏等了近一年的光景,如何不愉悦。想着问道:“叔爹如此不舍,缘何昨年便行离京,不与琅叔同往?”
“诸事皆需打理,否则你琅叔到了银溪,是要往客栈里落身么?”
李瑞宁听得捧心:“叔爹怎就舍得教爹娘与我落身客栈的?”
道来故作委屈,直令李清珏忍俊不禁,无奈摇头道:“不是舍得,是不舍将你三人留在京里。”
李瑞宁自也明白,不过同他玩笑而已,未再往下捉弄,一句“好叔爹”,往他身旁更近半步。
夕阳西下,两人承晚风共待月升,偶话家常。
李清珏看山看水,视线始终未往街头远望,仿佛心中寻常,并不迫切。然而李瑞宁却深知实情,想来若非迫切,他又岂会日日逢罅便来府外相候,活似一尊望夫石。
这话倒是不敢当真说出口来,免教他羞恼怪责。李瑞宁暗生好笑,但管静心作陪,以尽侄儿孝道。
不过瞧这天色愈晚,恐怕今日又待不及那人赶至银溪城了。
“风凉了,叔爹回府罢。”
转眼戌时已至,李瑞宁出言相劝。身旁李清珏颔首转身,见道旁小孩儿不知何时皆散去踪影,各自归去家中。
他点了点头,携侄儿同返府邸,不远处一架马车扬尘踏来,辘辘碾在青石道上。
蒋常连日驱车,总算赶在一日未尽前来到城里,不想入城后半晌寻不着道,迷了几圈街巷,好容易寻着地方。到时府门正掩,他瞅见李清珏小片儿衣摆,禁不住急得扬声一喊:“李大人!”
语出连忙捂嘴,这一下脑子糊涂,竟拿这旧时称呼来唤了。
身后平怀瑱失笑于车内,挑帘探出身来,未及戏言半句便见数丈开外那道厚门又启,府内人迈过门槛行出,眸底盈满喜色。
霎时相思倾涌,再无旁言。
李清珏向他迎去,足下步伐先疾后缓,一步步近至眼前。
舟车劳顿尽散无踪,平怀瑱望他轻笑,满腔话语无从述起,两相沉默。
良久,李清珏眸底光华渐渐沉淀,双瞳如墨玉涤水,弯唇低语一声:
“煜琅。”
【END】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每一个喜欢这篇文的朋友,本以为完结时会有很多话想说,但没想到打下正文最后一个字的瞬间却有种“尽在不言中”的感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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