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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怀璧 (杜冒菜)


  然仅此一字仍令平晏清眉眼弯弯地露出笑来,踮脚拉扯他的袖摆,伸手讨抱。
  李清珏微有迟疑,对上那双琉璃般的汪汪水眸,终究还是妥协摇头。
  平晏清如愿得他抱进怀中,往那颈窝里欢喜磨蹭两下。李清珏探手轻缓拍抚,心下早有所察,觉这孩子与容夕怜华格外不同,与侄儿瑞宁更是大有所别。
  平晏清最是懂得察言观色,不乏幼稚心机,只是如今天真纯粹,心机实属无害。这性情该是随其父,想当初平怀颢若能得良母益师加以牵引,许不至误入夺嫡歧途。
  世间之人,皆可一念成魔。
  李清珏遐思愈远,不慎忆起凶险旧事,原本风平浪静的一双眸底渐起涟漪。
  恰逢此时,室外有人行了进来。
  重重珠帘次第漾起脆声,伴着平怀瑱一句笑语拂散他脑中烟尘:“又同师傅撒娇了?”
  李清珏闻言转身,怀里孩童被抓了现行,红着脸往他襟里埋,瓮声瓮气地喊声“父皇”。
  屋外晴阳正好,平怀瑱从他臂间将小孩儿接过,令他端端立到地上,蹲身诱道:“旭安殿的小宫婢做了一只五彩风车。”
  平晏清双眼盈亮。
  哪有稚幼不喜这讨巧玩意儿,平怀瑱一瞧知他飞了心思,笑道:“去罢。”话落但见小孩儿咧嘴就跑,至帘边方想起规矩来,回身乖巧地施礼告安。
  李清珏望他转眼没了影,将手中皱巴巴一纸搁回案上,端着满腹清明问:“皇上何故将太子支开?”
  “还是清珏懂我,”平怀瑱循他脚步近前去,从身后将他揽着,抵颌在那肩头,“想与你讲一讲宣于雪之事。”
  李清珏被他缚得动弹不得,倒也不挣,容他紧紧偎着,再问:“宣于雪何事?”
  “嫁娶之事。”平怀瑱亲昵抱上一会儿,半晌后拉他坐下,这才细说,“本欲为她择一驸马,怎知她不愿。”
  “可是心里有人了?”李清珏随口一猜,话落见他颔首,又胡乱揣测,“你?”
  平怀瑱好冤枉,哭笑不是地将他看了几眼。
  李清珏趣极,好整以暇等着后文,良久待他一叹,无可奈何地行往窗畔,屈指叩了叩。
  廊外顿时传来蒋常询声:“皇上何事吩咐?”
  “进来。”
  平怀瑱命罢两字,室外人恭顺应声,过不多时绕往殿门,快步现身眼前。
  平怀瑱把方才那话重讲一遍:“朕欲为诚敬公主寻一良配,朝臣中相宜者五六,个个品貌俱佳。朕将她召来御前问询,熟料她倒胆大,一口拂了朕的心意。”
  蒋常听得汗颜。
  平怀瑱把他细微神态尽收眼底,故与他顿上片刻:“公主心有所属,你可知其乃何人?”
  此问连李清珏都觉出离奇,实不明白宣于雪私情旁人如何得知。可本这般作想,竟不料蒋常蓦地颤身跪下,垂首遮掩狼狈之色。
  平怀瑱不怒:“你如何说?”
  蒋常岂敢说,只额上冷汗汩汩滑落,过眼角刺得眸里酸胀难忍。如此许久,他终能寻回三分清醒,恳切与皇帝应道:“皇上,公主年少,一时糊涂,兴许再待时日,良缘自来。”
  “良缘自来?蒋常,你瞒着朕与公主时常往来,如今公主谁也不要,你却道‘良缘自来’?”
  蒋常咬牙,不肯将头抬起半寸,歉疚道:“奴才有罪,但绝非与公主私相往来,不过是怜她前身惨淡,寥予关怀罢了……公主似神仙一样的,而奴才一介阉人,年岁更长她一轮有余,岂会生出这般龌龊念头。”
  其言听来尽出肺腑,而前因究竟如何,此话又是否为真,平怀瑱皆不多干涉,此事不需由他理清,且再多问半句道:“那这神仙若愿呢?”
  伏跪之人讷讷摆首,失了魂似的盯眼凝着眼前一片地,不知过了多久终一字一顿地应出声:“奴才不愿。”
  平怀瑱遣他退下。
  身侧李清珏早已诧异万分,视线随人而去,直至珠帘静止,才将目光望回平怀瑱面上。平怀瑱当他有话要说,却是等上半晌都不闻一字,反能渐从其中觉出他几分了悟来,旋即两相灵通,所感所想无多不同。
  情甚可贵,各人于情之中自有冷暖衡量,宣于雪所求是为情,蒋常所拒何尝不为情。
  平怀瑱虽乃皇帝,但实不该干预,劝与不劝,皆非功德。
  李清珏亦明此理,故而无话可说,只听过则过,如风送走。他探掌轻抚着案边宣纸上的一笔一划,末了简洁道:“何日想嫁了,再劳她侄儿为姑姑操心。”
  平怀瑱从他话里听出双关,即刻心领神会,笑问:“清珏以为,何时把这江山重担托到‘侄儿’肩头的好?”
  李清珏顺眉:“皇上以为何时,臣便以为何时。”
  语罢忽被拥近,有吻落在腮旁。
  “尚有未尽之事,”平怀瑱揽他侧过几寸身来,与他抵额相贴,“只待事毕我便与你离京,你想去哪处都好,惟愿珍惜光阴,再不虚度。”
  李清珏心下一暖,合眸颔首:“好,未尽之事,我与你一一了却。”
  平怀瑱闻此言但笑不答,想李清珏相伴即可,不必劳心劳力,余下诸事,且容他独自了结。
  当日天色尚早,平怀瑱所谓要事已陈列在心,难得时有余裕这便着手去做。李清珏仍留宫中伴平晏清玩耍习字,他令蒋常备车架随行,赶在午后晴阳最好时去往京中瑜王府。
  逢此时辰平溪崖方休憩小眠,起身不久,捧着一盏花茶醒神,与他问安时眸里尚卷着几抹未褪倦色。
  平怀瑱从那慵懒眉宇到闲散脚边儿来来回回审他几遍,语气听不出可有丝毫不满之处:“每每见你似都闲得不行?”
  “皇上英明。”平溪崖施施然几步行近桌畔,捧回那半盏子茶怡然轻吹,品出满面厚颜无耻之相。
  平怀瑱忽而没了来时路上的半分不忍,想来累他一累亦是无妨:“旁人多是难得半日闲,你倒好,除罢三日一朝朕都难见你几回。如今更不比从前爱进宫了,但凡来上一趟,不是为这就是讨那,得手就跑。”
  平溪崖咋舌,头一回给皇帝训成这样,半天回不过神来,直把他稀奇瞧着。如此瞧了好一会儿,不期然又听着更为意外的三字。
  “白眼狼。”
  眼前白眼狼狠狠呛了口茶,受不住了,坦荡赴死:“皇上有话不妨直言。”
  平怀瑱颔首:“朕予你太子太保一衔如何?”
  “?”平溪崖静静捧着茶。
  “不够?将来太子登基,你为摄政王爷。”
  “够,臣够得很。”
  “好,太子太保是你,摄政王爷亦是你。”
  “……”平溪崖摔了手里茶盏。
  “另有一事……”
  平溪崖心悸:“皇上,臣够了。”
  语出即闻好一阵沉笑。
  平怀瑱愉快非常,可算与他正色好言:“朕今来此,确乎有托于你。其一为江山社稷,太子年幼,朕愿你匡政理务,免朕后顾之忧;其二为家中亲眷,你与王妃乃朕最亲之人,朕不可尽孝身前,王妃便如故托付于你。朝中赵大人亦嘱你多加照拂,他虽与朕无血缘之亲,多年以来却为朕殚精竭虑,朕深念其恩,来日不论谁为皇帝,朕要你不论何时皆可保他无虞无忧。”
  句句分量不浅,平溪崖听得万分愕然,慢慢地辨明弦外之音,后知后觉在脑里转了又转方才那摄政王爷一说。
  什么“后顾之忧”“谁为皇帝”,眼前人摆明了要他知道,这龙座是不想要了。
  霎时之间百味陈杂,竟不可说是喜他自在,还是愁这别离。平溪崖脑中涌起无数,话至喉间难道出,好容易开口又不知先问哪句,到头来只剩两字:“当真?”
  平怀瑱未尝全然舍得,不过思及李清珏多年束缚,难免心中更怜,便直直凝着他双眸颔首应道:“当真。”
  室里宁静,平溪崖敛回目光望了望足边碎瓷,想这四季花盏还是从他皇兄眼皮子底下顺来的,想过往起伏,再想来路长远,禁不住想得喟叹萦怀。
  他缓将眼抬起一些,身前人三十有几,虽毫不见老,但确然不是当年少年了。平溪崖默看许久,嫌别绪生得过早,颇不适应间忽又戏道:“臣替皇上分忧,可就不得不再讨一样宝贝了。”
  平怀瑱弯唇:“准。”
  “谢皇上。”他夸张揖下,敛尽万千情。


第一百零六章
  京逢冬来,薄雪载道。
  天际晓星烁烁低悬,值此时辰晨光未破,李清珏已合眸倚坐车中,摇摇晃晃地赴宫参朝。
  帘外寒风不时过隙涌入,冰刀似的吹拂颈侧,吹得他倦意全无,忍不住将官服之外那袭鷃蓝锦裘拢得更为严实。
  掌下锦料触来绵软,裘绒细腻极为暖身,瞧来平淡无奇,仿佛市井之中随处可寻,实却独一无二,乃平怀瑱亲择貂绒贡缎命服局精工细作缝制而成。
  从前亦曾有过如此一身,李清珏尚为少年时得太子相赠,银绣的花软缎,令他喜爱不已,一用经年。可那袍子太过惹眼,今李清珏非何瑾弈,出入署间颇不适宜,只好藏进柜底,免教人洞察真身。
  此后随意置过几件,全因平怀瑱无一瞧入了眼,生怕将他给冻出好歹来,转头便为他送来此刻身着之物。若非其貌无华,李清珏还真不知该如何收,自也懂得此乃平怀瑱用心之至,晓他不愿张扬,故而刻意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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