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王略一思索,“有道理。只能在头七时焚烧吗?”
“百日之内皆可。”
“需要折多少纸鹤?”
“至少四十九只——难道殿下想试试?”
瑞王语气沉重,“估计你已听说,大公主薨逝,本王作为兄长,想送妹妹最后一程。”
早知道就不告诉你了!宋慎暗暗后悔,尽职尽责,劝道:“养病期间,最好别——”
瑞王却下定决心,打断道:“尽快写一份《渡亡经》,并折一只纸鹤来,有劳了。”
天潢贵胄嘴里的“有劳”,仅表示其涵养,不容直白违抗。
况且,是自己提出的,对方要求亦不过分,更不好拒绝了。宋慎叹了口气,大感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点头答:“行吧。”
初秋夜里凉爽,卯时前刻,人正睡得熟。
“人死不能复生,殿下,节哀顺变。”宋慎提醒道:“劳神半晌,您该休息了。”
瑞王面对青花瓷枯坐,“人死不能复生?”
丧亲之痛,宋慎并不陌生。
兴许因为秋夜冷清,兴许因为病人可怜,令他蓦然忆起些往事。
宋慎环顾四周,从烛台上取了一根蜡烛,屈指一弹,烛光猛地摇晃,险些熄灭,“人死如灯灭,一如油尽灯枯。但,家师临终前,曾经说过,‘阳间有阳灯,阴间有阴灯,此间灭,彼间燃。魂魄归西之后,重入六道轮回,轮回不断,永不灭绝’。”
“寿数由天定。”宋慎弹弄烛火,劝解病人之余,难掩缅怀之意,低声说:“逝者已矣,阳灯已灭,其魂魄必须点燃阴灯以照亮归西之路,假如亲友过度哀恸,一阵哭一阵病、深陷悲伤无法自拔,岂不是叫亡魂不得安宁?甚至耽误转世投胎。”
语毕,宋慎又屈指一弹,烛光熄灭,冒出一股青烟,“因此,还望殿下早日振作,养好精神,才能照顾惠妃娘娘。”
瑞王听得出神,目不转睛,一直盯着烛火,直到它被弹灭,才如梦惊醒般,伸出了右手。
“唔?”宋慎刚想把蜡烛放回烛台,见对方伸手,便递了过去。
瑞王接过蜡烛,重新打量民间大夫,笃定说:“你的师父,肯定是怕徒弟太伤心,才在临终前教了‘阳灯阴灯’一番话,助你早日振作。”
“没错。”忆起恩师,宋慎怀缅万千,漂泊异乡的游子,思绪第无数次飘回了南境师门与竹林。
黎明前夕,夜色如墨。
瑞王沉默片刻,“你是庆王推荐的,不知是自愿揭榜?还是遵从庆王的意思?”
宋慎回神,“草民是自愿揭榜!求了庆王殿下半天,他才答应推荐。”
“揭榜是为了什么?”
救出师姐,斗镇千保。初相识,宋慎愿意怜悯劝慰,却不可能把秘密和盘托出,眼睛都没眨一下,认真答:“恩师传授了医术,草民曾发过誓,今生将努力行医救人,做出一番事业,以光耀师门。”
为了扬名立万?荣华富贵?
你撒谎。
事实上,瑞王暗中已派人打听清楚对方的大概来历,以及揭榜的原因。
瑞王摩挲蜡烛,思前想后,虑及自身时日无多,决定依计行事,敲了敲瓷器,透露道:“巧了,本王恰能给你一个施展医术的机会。”
“哦?”宋慎一怔,旋即恍然暗忖:一个病人,半夜里不睡觉,拉着大夫东聊西扯,果然有目的!
瑞王告知:“瓶中有一枚稀奇药丸,因保管不当,失效了,倘若宋大夫能研制出一模一样的,必有重酬。”
奇怪,太医院里人才济济,为什么找我?
宋慎虽然好奇“稀奇药丸”,却狐疑犯嘀咕,摇头婉拒:“草民医术尚浅,不太懂炮制药丸,令殿下失望了,惭愧。”
“你连看都没看,怎么知道制不出?”瑞王生为皇子,后获封亲王,地位显赫,自然气势尊贵,催促道:“先打开看看。”
啧!
宋慎脸色未变,实则开始不悦了,屈指弹了弹瓷壁,“怎么打开?没有口子啊。”
瑞王放下蜡烛,一掰卡子,把鹅黄方筒从镂空青花圆瓶中取出,随即从方筒内倒出一个小巧木盒,紧接着揭开盒盖,拈起一枚拇指大小的药丸,“你看看。”
“这是什么药?”
“据说服下之后,可使人四肢麻痹,逐渐僵化,再也无法行动,并且使人难以吞咽食物,饥饿痛苦而死。”
“什么?”宋慎一惊,皱眉问:“毒/药?”
瑞王颔首答:“对,毒/药。”
宋慎结结实实愣住了,满腹疑团,果断拒绝:“抱歉,草民只会制救人的药,不会制害人的。”
“不会?”瑞王把药丸放回木盒,转而透露:“不会也无妨。其实,这药丸不止一颗,还有两颗,在我三哥那儿,你去取来,一样重重有赏。”
宋慎沉默,以全新眼光打量病弱皇子,“您与庆王殿下是兄弟,要什么东西,派人传个话,不就行了?没必要通过外人。”
于报仇一事,三哥拒绝助我。
瑞王有苦难言,拿着蜡烛站起,缓慢靠近烛台,使熄灭的烛火复燃,叮嘱道:“五天之内,要么研制出来,要么取现成的来。”
啧!
清哥所言不错,有些天潢贵胄,确实难打交道!
宋慎眯了眯眼睛,“如果草民都办不到呢?”
“本王相信,凭你的医术,是可以办到的。”
瑞王站在烛台旁,脸色苍白,裹着檀色披风,咬了咬牙,一字一句地威胁:
“倘若你故意办砸了,你的师姐,处境可就不妙了。”
第7章 强难
“你威胁我?”
宋慎脸色一变,顾不上用敬称,戒备审视对方,“关于我师姐,你都知道些什么?”
“放肆!你这是什么态度?”
瑞王镇定自若,“本王想知道的事,自有办法查到。”
宋慎目光沉沉,站起,俯视并走向对方,克制着怒意,“奇了,我师姐没得罪殿下吧?”
太监和禁卫在门外候命,瑞王独自一人,身板远不如对方健壮,见对方靠近,下意识后退两步,“她没得罪本王。只要你按时交药,她就能出狱,如何?”
宋慎一步步接近,不笑的时候,锐目薄唇,气势逼人,极具威慑力,严肃答:“既然无冤无仇,还请殿下高抬贵手,莫为难一个女人。”
“本王无意为难。相反,是想帮你们。”
“帮我们?”宋慎似笑非笑,脚步不停。
瑞王一步步后退,逐渐输了气势,维持表面镇定,“你师姐下狱,皆因她是贪官家眷,被朝廷一网打尽,你想救她,却打点不动负责审案的官员,贪污大案,连我三哥也无权下令放人,你无计可施,不得已才揭榜,入宫行医,寻找救人的机会。本王没说错吧?”
“看来,殿下查得挺清楚。”
宋慎继续逼近,“我师姐确实犯了错,贪财慕势,跟了贪官,甘当外室,但罪不至死。等救出人来,我定会按照门规惩罚她,绝不袒护!”
“江湖门派的家务事,本王不管,到时你自行处理。但眼下,她是出狱,或是被株连,全看你的决定。”
不知不觉间,瑞王被逼得贴着多宝阁,退无可退,忍下传禁卫的念头,昂首,再度威胁:“记住,五天,一旦逾期,你师姐将有尝不尽的牢狱之苦。”
“你——”
宋慎握紧拳头,深吸口气,虽然十分不快,却只能克制——对方不仅是天潢贵胄,而且身患重病,是自己的病人,作为大夫,能把病人怎么样?
“殿下,制药的事儿,可以慢慢商量,请不要插手我师姐的案子,行吗?”
瑞王缓缓摇头,并告知:“你不必盲目奔波了,河间贪污案牵连甚广,除了本王,朝野几乎无人能帮。除非,你有本事求得我父皇恩典。”
“庆王殿下——”
瑞王会意,一针见血地指出:“我三哥若能帮,你今天就不用站在这儿。”
宋慎无言以对,咬牙暗忖:原来,瑞王不仅仅是病秧子和药罐子,看似文质彬彬,却莫名翻脸,真是人不可貌相。
“事成之后,”瑞王郑重承诺:“本王绝不会亏待你。”
“不知殿下想把毒/药用在谁身上?”
“与你无关的事,别打听。”
僵持片刻,宋慎再度深吸口气,恢复冷静,别开脸,同时后退,缓和说:“事关重大,请容我考虑考虑。”
“五天时间,足够让你考虑清楚。”
瑞王劳神一久,身体和精神皆撑不住,疲惫靠着多宝阁。秋夜寒凉,他拢了拢披风,忽然咳嗽,“咳,咳咳。”
宋慎不由自主,闻声扭头,皱眉打量病人,须臾,头疼挥手作驱赶状,“赶紧回床上休息,当心病情加重!等考虑清楚了,我会给你答复。”
本王仗势威胁、强人所难,他居然不忘大夫的职责?
瑞王意外之余,顿感汗颜,点了点头,默默走向床榻。
病中的人虚弱,脚步发虚,走不了几步,身形一个踉跄——
“小心!”
宋慎不假思索,手比脑快,医者的本能,驱使他及时搀住了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