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靖廷停了停,环视众将,“众位将军有何高见,只管畅所欲言。”可是他冷傲的目光只在罗文琪身上打转,众人皆知他目标所指,当然谁也不接话。
一想起桑赤松说的那句嫉妒罗文琪的话,高靖廷便暗自恚怒。凭他才高八斗,勇冠三军,岂会嫉妒一个凭美色做官的侫幸之人?可是不知为何,心中总是堵着,怎么也不痛快。
若是论起来,不服是真。征战沙场十几年,大小胜仗无数,官衔也只高罗文琪半个品级,是忠臣良将,大概都咽不下这口气吧?
念及于此,神色更冷,虽不曾出言相刺,可言谈之间,简直视如无物,傲慢之态,就是他手下众将也觉不妥。
明知是挑衅,罗文琪仍然从容不迫,清朗的声音在帅堂上响起:“据说敕勒饱受柔然的奴役,就是副伏罗部也曾经是沦为柔然的奴隶,二十年前方才重获自由。这些年虽然强大,但并无吞并他国之心,一直以来与我天朝和睦共处,哪知去年突然与我军开战,此事背后定有缘故。另外,柔然国内纷争频繁,现有大耶氏和小耶氏两个可汗,各自都想扩充势力,征服对方。据我所知,大耶氏可汗曾经密谋拉拢敕勒部落替他作战,被摩云拒绝。其后不久,摩云便向天朝突袭。大将军英明神武,定然瞧得出其中的关联。”
罗文琪剖析入理,见识卓越,说得众将连连点头,深为折服。
高靖廷大吃一惊,罗文琪竟然说得出这番话,绝非寻常庸汉粗将,连他一时也找不出话来反驳,便冷笑一声,“看来罗将军早已成竹在胸,不妨说来听听。”
“不敢,末将个人之见,请大将军指正。”罗文神色琪不卑不亢,侃侃而谈,“摩云在西,柔然在北,两家若有什么密谋,我军一出,必然遭左右夹击。不如先遣使敕勒,查清摩云袭击我军的原因。同时联合其他都护府的兵力,猛攻柔然。大小耶氏两个可汗为保存自己实力,定然不会出全力抵抗,军心不定,我军就胜算就大得多。若我军大胜,既打了柔然的威风,又震慑了摩云,日后再攻敕勒就容易得多。”
“妙计妙计……”桑赤松拍手叫好,忽见外甥凌厉的目光盯住了自己,吓得立时噤声。
众将也觉此计甚妙,一起看向高靖廷,盼他同意。
良久,帅堂不闻丝毫声息,空气仿佛凝固了一样。
高靖廷棱角分明的面容如铁石般生硬,凌厉似刀。
“罗将军的计策果然绝妙,不过,我高靖廷奉命攻打敕勒,不是对付柔然。倘若上奏章禀告皇上,又要耽误军机。待我先平定敕勒,再考虑罗将军的好计。”轻描淡写便将这个计划搁置在一边。
罗文琪心下苦笑,早已料到高靖廷不会轻易同意他的建议,不想竟拒绝得如此干脆。要是据理力争,只怕这位大将军更加恼怒,事事与自己背道而驰,那就更糟糕了。
帅堂一片寂静,众将神色各异,不时地瞧瞧高、罗两人。他们虽是粗人,但向来敬重英雄好汉,与罗文琪相处时日虽不长,可均觉他谋略出色,待人温和可亲,面对不平,隐忍不语,不禁油然而生敬佩之心。
高靖廷无视大家的表情,说出了自己的安排。他的计划也颇为周详,唯一的缺点便是以全部兵力攻击敕勒,在北边仅留了五千人预防柔然。
罗文琪与柔然多次交兵,深知柔然的大耶氏可汗凶残暴躁,独断专行,好大喜功,小耶氏可汗狡猾奸诈,阴险卑鄙,此次高靖廷大举出兵,北方边境空虚,他们二人绝不会放过这次良机,必会偷袭汉军后路。
怎生想个办法,杜绝这后顾之忧呢?
正自低头沉思,高靖廷悠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罗将军出类拔萃,谋略非凡,这前部正印先锋一职,非罗将军莫属!”
一言既出,满堂皆惊。
要知道罗文琪身为龙骧将军,是高靖廷的同级副手,出征之时高靖廷挂正帅,罗文琪理应就是副帅,统率一方大军,所有属下将领与高靖廷的手下等平,自己麾下便可派遣前部正印先锋官。如今高靖廷却将罗文琪派为自己的先锋官,不仅是降级使用,而且是公然的打击压制了。
边关大将因为有兵权,势力极大,哪个不是心高气傲,自负自大,谁肯低人一头?高靖廷此举无疑是仗势欺人,别说是龙骧将军,就是普通的偏、裨、牙、副之类的低级将领也不可能咽下这个口气的。
如果罗文琪不肯接令,帅堂上立刻就是一场龙虎斗!
飞羽军和黑豹军必定势成水火,甚至有可能火并!
一想到后果的严重,众将腿都开始打软,冷汗如雨。
高靖廷微微冷笑,这道难题绝对会让罗文琪颜面扫地。他若是听令,会被讥为胆小懦弱,以后人人得而欺之。若是不接,便是违抗军令,当场便可拿下问罪!
罗文琪抬起头,瞥了高靖廷一眼,那眸光是如此的幽清深远,不含丝毫杂质,透明如蓝色水晶,仿佛能照映出人的肺腑。
高靖廷不由得一震,似乎被什么刺了一下,火辣辣的不舒服,一时间竟坐立不安起来。
难熬的沉默,难熬的等待……
那清朗悦耳的声音慢慢响起,一个字一个字像青石般隐忍:“末将……遵令……”
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高靖廷反而怔住了。
这平静如常的语气背后,似乎隐含了许多许多东西……
清朗的声音再度在帅堂回荡,“至于飞羽军兵力如何分配,那就是末将的事了,不劳大将军操心。末将有事在身,先行告退。”
白影翩然而逝,留下满堂众人面面相觑。
草原上带着醺然之意的春风拂过面庞,竭力平复下心口翻腾的浊气。只有自己才知道压抑爆发的呐喊与愤怒是多么困难,倘若再迟一步出来,他定会一拳击在高靖廷的脸上!
顾全大局……
不停地对自己重复着这句话……
“罗大哥快松手……”是柳星的声音……
下意识地五指一松,掌心顿时传来一阵疼痛,这才发觉,攥拳太紧,指甲深深刺进了手掌,指间已鲜血淋漓。
柳星捧着罗文琪的手,慌乱地用衣襟擦拭血迹,泪水在眼眶中直打转。
从未见他这样发过脾气……
无法对别人发作,就只能对自己发作……
心里的苦,已经深重至此,还要加上欺侮和打压,他能撑得下去吗?
颗颗晶莹的泪珠滴落在罗文琪的掌心,渗入了伤痕。
“喂,你想用眼泪替我洗伤口啊……”连忙抽回手,丝丝涩痛,竟连心也一悸。
“对不起,是我闯的祸,连累了你……你……你罚我吧……”真想痛痛快快抱着罗大哥哭一场……
“男儿有泪不轻弹,哭有什么用?没出息。战场上建功立业,才是男儿真本色。要是说到罚……”罗文琪不觉一笑,“那就罚你今天晚上到我房间来吧。”
柳星张口结舌,看他很认真的样子,不是在开玩笑吧?
风撩起了罗文琪的黑发,丝丝几缕在白玉般的颊边飘过,格外丰神皎洁,态度翩跹,柳星一时竟看得痴了。
为什么皇帝不爱这样出色的人呢?换作是自己,那无异于是得了上天的眷顾……
忽然察觉了自己的失态,不禁张皇失措,“我……我去就是了……啊,庄严率领其他的飞羽军赶到了,正等着见你呢……”前言不搭后语,话没说完便慌慌张张走了。
原来柳星也有害羞的时候……
罗文琪愉快地笑了。
飞羽军另一位副将庄严风尘仆仆地赶来,劈头便道:“将军料事如神,柔然大军正向边境集结,看样子不久就要发兵,抄我汉军的后路。”
“大耶氏可汗的部署?”
“正是!”
罗文琪微微冷笑,“贪图蝇头小利,是大耶氏的致命弱点。庄严,你带四万飞羽军就在边境欢迎他吧,记住,一定要隆重接待,让大耶氏一辈子也忘不了你……”
庄严一惊,“飞羽军总共才五万人马,我带走四万,将军只剩下一万,如何应敌?”
“这次我是前部正印先锋,一万绰绰有余。”
“什么?”庄严大叫起来,“先锋官?那是我的职务,将军你……”
“军令如山,不能不接。”罗文琪唇边浮起一丝无奈,“大局为重,难不成要飞羽军去抢救抗命的主将吗?”
庄严勇猛忠厚,不善言词,明知罗文琪被压,满腹不平,却说不出口,好半天,才愤愤道:“那个骠骑大将军怎能这样对待将军?为了保他,将军把飞羽军大半放在边境上……”
“忍字心上一把刀,不能忍也要忍。只是我这个主将无能,连累你们一起吃苦……”
庄严激动地打断了罗文琪的话,“不,能跟着罗将军,才是我们的荣幸,弟兄们说,是不是?”
周围的亲兵队齐刷刷跪倒一片,异口同声:“追随将军,万死不辞!”
罗文琪想说什么,可是看着这些忠心耿耿的手下,喉咙却哽住了。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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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寂静,云影动,暗风漫摇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