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靖廷已没有力气说话,只是瞪了桑赤松一眼,咬住了牙关。
靠在罗文琪怀中,鼻端尽是他淡淡的、微含木樨花的清新气味,一种安心的感觉在四肢百骸散开。
猛然腹部一阵强烈的疼痛传来,下意识地挣扎着,罗文琪和沙近勇死命压住了他。
桑赤松额头尽是冷汗,手上丝毫不放松,小心地用刀划开腹部,沿着刀刃一点点割下去,直到刀尖完全显露出来。
这弯刀非常歹毒,深扎入腹腔,险些勾破了肠胃,幸而高靖廷长年练武,在中刀时本能地避开了最危险的脏腑,否则早已失血过多而亡。
看着怀中的躯体因疼痛而剧烈痉挛,高傲的眼睛忽而炽亮逼人,忽而阴郁无光,汗如泉涌。罗文琪实在不忍心,俯下身整个拥住了他。
“再忍忍,马上就好……”罗文琪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慌乱地呢喃着。
高靖廷已经散乱的目光在温柔的语声中慢慢重新聚焦,微张了张口,罗文琪连忙俯耳靠近倾听。
我喜欢你……
很想告诉你,我是真的喜欢你……
可是,话在唇边萦绕,却始终没有勇气吐出口。
挣扎良久,吐出的话变成了:“别……别担心……”
明明在痛苦的地狱中备受煎熬,却还想着去安慰别人,罗文琪猛觉一阵心酸:“叫你不要说话,你还白费力气……”
高靖廷还想再说,可是喉咙已经喑哑失声。
我只想让你知道,我是那个叫高靖廷的男子,而不是朝廷的骠骑大将军……
你看着我的时候,到底看的是谁?
现在,我真的非常痛恨骠骑大将军这个名号……
刀光骤然凌空一闪,雪亮的弯刀已从腹部拔出,鲜血急喷,周围的人都染了一身的红。
郎中立刻呈上熬好的金创药膏,桑赤松涂在白布上,按住高靖廷的伤口,一层层包裹,牢牢缠住。
不知何时,高靖廷的手死死握住了罗文琪的手臂,仿佛从这里汲取生命的力量,以最后一点体力撑住一口气。
时间如此漫长,人人都觉得似受刑一样难熬。
生命一点点消失,黑暗笼罩住了眼眸,却仍然执拗地望着那清俊的面容。
不,不想合眼,只怕从此再也不能睁开……
我以为自己天下无敌,叱咤风云,到头来,你的一颦一笑便轻易夺走了我的全部骄傲与自负……
文琪,我该怎样爱你,才能走入你的心……
想要抓住什么,手中却仍是空空……
罗文琪忽觉怀中身体一沉,惊得失声大叫:“大将军……快,快来看看他……”
桑赤松抹了把汗,“别穷紧张,只是昏过去而已。该做的我全做了,剩下的就看这小子能不能挺过来。”
“老将军,你……”罗文琪被他平淡的语气惊住了。
“尽人事,听天命,他打仗十几年,又不是第一次遇到生死关头,急有什么用?”桑赤松满是皱纹的脸深沉如刀刻,“从他上战场那一天起,每次危急时刻,我都当他随时会离开。至少,事到临头时,我不会觉得天崩地裂,无法接受……”
淡然的言词里,却饱含着难言的沧桑。
罗文琪默然,接过亲兵递来湿布,擦着高靖廷脸上的汗渍。抹去了一层,又一层豆粒大的汗珠渗出。
手指抚过他咬破的唇,唇角的鲜血已经凝固了,越发衬得脸色白如冰雪。
此刻,怀中人只是一个需要呵护的脆弱生命,不管他是不是什么大将军……
用战场上的凌厉顽强掩饰着曾经受尽了伤害的心,那无尽的风光背后,仍然是一个寂寞灵魂……
似原野上彪捷的黑豹,怀着无人理解的痛苦,在荆棘路上踽踽独行……
罗文琪心紧紧地揪着,一遍遍无声地道:“坚持下来,我求你,坚持下来,只要你活着,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否则,他将内疚终生……
每个人都在心里默默祈祷。
晨光从窗外透进了微微。
柳星悄然走进,微一迟疑,低声道:“罗大哥,伊汗可汗即将出城,按规矩,必有一名大将要前去送行……”
罗文琪霍然一省,忙轻轻放下高靖廷,挪身出来。
才走两步,柳星便拉住了他,指指他身上的衣裳。罗文琪这才发觉满身血迹,怔了怔,柳星早拿过一件净衣,替他换上了。
疲倦地摇摇头,忽然瞄到桌上多了一物,忙问:“你拿来了什么?”
柳星一拍额头,“差点忘了,这是伊沙可汗送的百年犀牛角,据说可以起死回生……”
罗文琪知道,这百年犀牛角是摩云随身之物,乃是用来救命护体的。
握着犹带体温的犀牛角,心头升了希望。
转手便递给桑赤松,“老将军,交给你了。”
桑赤松不等罗文琪说完,已经将犀牛角抢在手中,仔细刮粉入药。
初夏,清爽的风拂过草原,空气中带着青草的鲜香味。
大队的人马在城外等候,静默无声。
一身火红的摩云勒马在队伍的最前面,旭日照在他身上,如火焰一样散发出耀眼光芒。
忽然,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这蹄声如鼓一样敲在摩云心上。
急回首眺望,但见白衣如雪,人似飞仙,翩然而来。
是他的阿宣……
周围一切都消失了,唯见阿宣的音容笑貌……
“可汗一路珍重,但愿早得佳音,缔结下和约,从此两国永为兄弟。”
这是自己的心声……
凝视着罗文琪俊美的面容,摩云只说了两个字:“放心!”
羌管何方吹幽怨。一声已断别离心……
旌旗招展,长队蜿蜒向草原深处行去。
雪光跟了几十丈远,终于让罗文琪勒住了。它纳闷地打了几个响鼻,不明白主人为何要停下。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多少难舍难分,尽在罗文琪朦胧的眸光里,紧紧相随那高大威武的身影,不忍转开。
五哥,我多想放开一切,跟你纵马驰骋在草原,自由如风……
你为我守候十二年,我也会为你……守候余生……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远了远了,唯有风拂青草,萧然作响。
罗文琪独自一人,静静勒马在前方,凝立如雕像。晨曦中,白衣微扬,一种说不出的寂寥笼罩住了那清丽的身形……
猛地,马蹄声再度狂响起,一骑火红的战马从远去的队伍中飞驰而回。
罗文琪全身一震,是摩云,为何他去而复返?
情不自禁纵马向前迎去。
深深湛蓝天宇,遥遥晴翠碧原,一红一白似飞箭一般疾速靠近。
马蹄声声,敲打着所有人的耳鼓,振奋而期待……
越来越近,就在双马擦身而过的一瞬间,两人同时急勒。
战马人立而起,仰首长嘶。
摩云放声大笑,挥手一指,人人都随着他指明的方向望去。
不远的高坡上,火红赤影和阳光金影晃花了眼睛。
“嗷呜……嗷呜……”
“金儿,是金儿……”罗文琪惊喜交集,拨马便向高坡冲去。
一声长嗥,那金影化作一道金光,飒然疾射下来。
白马如龙,金光如电,在旭日的映照下,光芒四散,耀眼灿烂!
不等雪光冲到,罗文琪已飞身跃下,迎着金儿扑去。
金狼在奔近的一刹那,猛然一个弹跳,腾向空中,如拥抱一般,跃入罗文琪怀中。
虽然不能用语言交流,但是,金儿永远是他最忠心的朋友,最了解的知己……
金儿第一次流露出如此热烈的感情,昔日的矜持与骄傲似融入了一种深厚的柔情中……
才直觉地发觉这一点,眼角已瞥到一团赤火劈面轰到!
罗文琪还未及闪避,怀中的金儿已蹿跳出来,迎头一爪,打得那团赤火“嗷”的一声惨叫,向后一个翻身,落在地上,不住地摇着脑袋。
这才看清,那团赤火竟是沙漠中率群狼围攻的赤狼!
饶是被金儿拍了一爪,赤狼犹自不服,向罗文琪龇牙咧嘴,低吼着,神情颇为凶狠,作势欲扑。
金儿大怒,“嗷”的张口便咬,吓得赤狼趴伏于地,不敢动弹。
摩云跳下马急跃而至,喝道:“飞火退后。”
赤狼一见摩云,“嗷呜”蹿上来,围着他直打转,哼哼唧唧,似是诉苦一样。
罗文琪好生惊奇:“原来这赤狼与你是旧识……”
摩云摸摸赤狼的头:“飞火自小在我身边长大,和我是兄弟。它自来勇悍凶猛,脾气暴烈,独占心强。看到金狼跟你亲热,就嫉妒上了。小子,少犯毛病,当心金狼甩了你,你就惨了……”
“什么,金儿和赤狼……”罗文琪一时反应不过来。
“忘了告诉你,飞火和金儿成了夫妻,统管草原群狼,牧人们已把它俩当成狼神膜拜供奉了。”
“金儿已经有了归宿……”罗文琪的心情好比嫁了姐妹女儿一样,又是欢喜又是伤感。
摩云意味深长地道:“是啊,它们算是夫妻回门吧,我这赤狼兄弟倒比我抢先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