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惊扰午睡的蛇妖睁开眼,就跟这条趴在自己身上的小青蛇面面相觑。
小青蛇刚刚开智,还没有化形,只知道缠着他,比山里人家养的狗儿还腻歪,蛇妖被它闹得不行,想打下不了手,欲骂开不得口,哪怕皱着眉头把它扔出去,它又贼心不死地爬回来,有时候还衔只肥硕的田鼠回来献好,尽管下场总是被一块儿丢进小溪里,它也从来不记仇。这记吃不记打的蠢样叫蛇妖无可奈何,倒也不再赶它,而是动了别的心思。
天意弄人也好,因缘际会也罢,哪怕蛇妖不喜欢眠春山,也必须要担负起山神的职责。然而他放不下仇恨,无法接受象征生机的开山、止水之力,这件事情耗了数十年,给他带来不少的麻烦,与其将来后患无穷,不如提早将它们分给合适的人选。
山水之令非同寻常,小青蛇根骨虽好,却还得一步步打基础。可是蛇妖走到今天这一步,连自个儿都是懵懂的,他根本不知道如何教养一个幼稚的小妖,只好带上它一起去找将近五百岁高龄的老树妖,一大一小两条蛇挂在树枝上听讲,整齐得像两根晾衣绳。
可惜老树妖一辈子都在眠春山扎根,所知的也很有限,不过几日就再没什么可教给他们的,好在它活的年份长,曾认识几个外来的妖怪,便对蛇妖道:“大人神通广大,不如想法子去趟不夜妖都,那是西绝妖族的王城,里面多是修炼有成的大妖。您出身妖族,又是神灵之身,哪怕妖皇也要对您以礼相待的。”
山神是一方山水的灵魂,自蛇妖成神之后,就再也不能离开这条地脉的区域。可他虽然不能出去,却有办法叫外面的妖族进来,于是就有一只雀妖得令离山,振翅飞向遥远的妖族王城。
他交给雀妖一些被神力浸染过的种子,鸟儿甫一飞入王城,种子便随风洒下,落地即生长,转眼发芽抽枝,于寒冬腊月里在铁石浇筑的城楼上铺出碧玉绿墙,其中有暖黄色的小花迎风怒放,即使刀劈火烧也不能摧折,就连妖气靠近也只会被花朵无声无息地吸干。
异象引来了位高权重的大妖,三天后,眠春山就来了客人。
那是一名容貌艳丽的绛衣男子,站在入山小径上低头逗弄指上的雀儿,见到他的时候挑眉轻笑,胜却满山秀色。
“九尾狐苏虞,奉妖皇玄凛之命,前来拜见眠春山神。”
苏虞带来了一枚玉简,其中记载着三部功法,由浅入深又彼此关联,连一些基础的要诀都囊括详细,尤其适合蛇类修炼。
他承了这个情,有些生涩地说出“谢”字,正要询问对方需要何等回抱,却听苏虞笑道:“陛下有令,此物就权当赠与大人的礼物,不必报偿。”
这话说得好听,可蛇妖从来不相信世上有没来由的善意,更何况这善意出自于一个皇者。然而双方在此之前没有交集,眠春山又地处偏僻,纵然他身为此方神灵也不能给不夜妖都多么强大的助力,因此思量片刻后,蛇妖用一种笃定的语气说道:“你们认识我的父母。”
苏虞似乎料到他有此一问,也不否认:“大人可记得他们?”
蛇妖没见过父亲,母亲又在他出生之夜惨死大火,此后他困于眠春山寸步不离,对身世来历分毫不知,故而只能摇头。
苏虞继续问道:“大人如今寿数几何?”
“双百年华更多七载春秋。”
“那便对了。”苏虞道,“您出生的时候正是破魔战役末期,当时我等在上任妖皇——青鳞陛下的率领下与魔军死斗,可没想到……”
上任妖皇青鳞乃是有着一千八百年修为的大妖,在妖族里的声望如日中天,堪称西绝之主,因此他也成了魔军的眼中钉肉中刺。最终决战时,魔将欲艳姬亲自率军设计围城,将他和一大支妖族军队困在其中。
当时身为大将的玄凛、苏虞等各自都被战局绊住,根本就远水解不了近渴,离青鳞最近的乃是人族那迦部。这支部族隐为西绝人族的执牛耳者,人口众多且实力强大,又与妖族王室有姻亲联系。按理说有他们接应,青鳞撤退无碍,然而那迦部竟然临阵撤军,变相把唯一的生路让给了欲艳姬,使得魔军虽败却让欲艳姬逃走,妖族虽胜却元气大伤,就连妖皇及其亲卫都全军覆没。
西绝境内,人与妖两族互相协作又互相提防,明面上互通有无,暗地里皆觉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野心勃勃的那迦部早就有不臣之意,借此机会害死青鳞之后,截取战果的同时疯狂打击妖族。
青鳞的王后乃是出身那迦部的公主,出事后她险些被愤怒的妖族撕碎,可是她指天发誓自己从未背叛妖皇,又已经怀上了青鳞的孩子。因此在面对那迦部围杀的时候,苏虞兵分两路,一路驰援玄凛抗敌,一路护送她远离风波。
可苏虞没想到,那迦部的族长对青鳞血脉看得极重,连自己的女儿都不留情,竟然派死士沿途追杀过去,最终双方同归于尽,怀孕的王后却失去了踪迹。
“……后来,在战争中元气大伤的妖族决定暂避其锋,由玄凛接下新任妖皇之位,带着我们藏匿起来休养生息,终于在五十年前报了此仇,灭杀那迦部,夺回西绝境。”苏虞的声音很轻,蕴藏其中的腥风血雨落在耳朵里却无比沉重。
蛇妖愣在当场,握着玉简的五指微微颤抖,骨节发出了轻响。
“算起来,我们都该称您一声‘小殿下’才是。”苏虞讲完了过往,这才拭去眼角泪意,“当年是我安排不周,这才……”
“你说谎。”蛇妖打断了他,声音嘶哑,“你不是安排不周,你是故意的!”
苏虞惊道:“小殿下何出此言?”
蛇妖捏紧玉简,直视着苏虞的眼睛:“狐妖,你也许能骗尽天下人,可我如今已经是此方山神。”
善于说谎的人也许能脸不红心不跳,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可是在苏虞踏入眠春地界那一刻,他全身气息都在蛇妖掌握之中,哪怕是一瞬间的变化也逃不过他的感知。
蛇妖只是没见过世面,并不是傻。
若一切都像苏虞所说,听起来的确顺理成章,可是以狐妖天生的谨慎个性,就算是分兵也会在属下身上做记号,即使他们死绝了,苏虞也能找到这些人的阵亡之地,而那里……根本就在眠春山外。只要他有心,完全可以早早派人入山寻找,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找到身怀六甲的王后。
可是直到王后临盆,蛇妖降世,他们也没等到妖族的救援,而是被惊恐的山民逼入死地。
浓重的杀意压下,蛇妖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根本不想让上任妖皇的血脉回归妖族,因为我会成为你如今效忠君主的绊脚石,不是吗?”
苏虞被他当场戳穿,脸色只是微变,然后就笑了起来,这一次没有故作矫情,而是带着罕见的爽利。
“是我低估您了。”苏虞痛快地认了这件事,“我当初的确是故意分兵,因为玄凛陛下对我有救命与知遇之恩,他有雄才大略,可青鳞陛下提防他,处处与他为难,甚至在战场上多次示意心腹暗害他。我作为玄凛陛下的智囊,理所当然要为他解决这些麻烦,可惜让那迦部抢了先,便只好退而求其次,为他扫平后续的一切障碍。”
顿了顿,性情高傲的九尾狐王在他面前双膝跪下,诚心诚意地行了五体投地之礼,额头贴于地面,轻声道:“您恨我天经地义,苏虞此来也做好了偿罪准备,但玄凛陛下当初确实不知情。”
“我没见过他,但是让你全心效忠的新妖皇绝非傻子,他不知情不代表猜不到你的打算,不过默许罢了。”蛇妖低头看着他,苏虞脚下的嫩草都变得坚硬锋利,在对方刻意放开护体妖气后,毫无阻碍地刺进皮肉筋骨中,仿佛凡人结结实实地跪在了钉板上。
他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你要为他做到这一步?”
苏虞苦笑道:“有些人,总要比自己更重要。”
木刀凝在掌中,锋刃已经抵在了九尾狐的后颈上,可是蛇妖的身体僵在原地,终究没有劈下去,只是看着从苏虞身下流淌出的血,感到一种浓浓的疲惫。
如果是在从前,蛇妖连犹豫都不会有,可是他留在眠春山的这两百多年,见过太多的生老病死和七情六欲,到如今已经不再是那个心眼儿里只藏得下仇恨的小妖。
囚困众生的从来不是罪恶,而是欲望。
木刀终究没有斩断苏虞的头颅,而是擦着他的肩颈劈下,砍去了他近一半的身体,原本艳丽如画的男子就像被撕裂了一样,差点就支离破碎,好不容易才在血泊中稳住残躯。
筋骨断处长出了一层灰石,看似脆弱却坚不可摧,阻挡了血肉的愈合。
“我不杀你,只替我母亲向你讨二百年的惩罪。”蛇妖收起玉简,冷冷道,“告诉玄凛,如今我已经是眠春山神,也只会是此方山神,妖族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了,你们也不要再踏足这里。”
“多谢大人……”苏虞脸色惨白,竟然还能笑出来。
他们似乎已经无话可说,然而就在蛇妖即将消失的时候,苏虞又将他叫住:“大人,请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