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是寡淡无味的,如他评价世上大多数人的一生,可当他看到高山流水汇入江河,如血液奔涌于脉络,蔓延到更加广阔的地缝,才恍然明白了什么——
涓滴之水,终成百川;蝼蚁之辈,传承万代。
琴遗音化作其貌不扬的旅人,蓑衣芒鞋青竹杖,踽踽独行人世间。
距那场日出已经过了一年,道魔之战还在继续,其间发生了很多令人始料未及的变故,最为轰动天下的莫过于地法师陨落。
没有人知道守护玄罗无数岁月的地法师究竟因何而死,连重玄宫内门弟子都不得而知,寥寥几个知情者则讳莫如深,饶是如此,这件事给三界格局造成的影响不可轻忽,尤其是在道魔之战已经爆发的重要关口,原本因为非天尊陨落、魔罗尊失踪而士气大跌的归墟魔族闻讯大振,一鼓作气攻下南荒境大半疆域,隔着朱雀城与玄罗军队对峙,其他四境里也有魔族趁机大肆动作。
就在这个时候,剑阁之主萧傲笙接掌重玄宫,成为新任玄门道尊。
战争不会因为一人生死成败而翻覆,何况萧傲笙在很多人眼中远远不如净思,他的上位只能算是临阵补缺,却压不住明流暗涌,好在继人法师静观之后,天法师常念走出天净沙,一霎那震慑四方,那些蠢蠢欲动的爪牙即便心有不甘,也只能暂且继续蛰伏。
“……萧傲笙会成长起来,而我的时间也不多了。”常念这样说道,三宝师向来同气连枝,在净思死后他好似一夜间又老了许多,本就枯瘦衰老的形态愈加佝偻不堪,跟那些病入膏肓的凡间老人一般无二。
常念说这话的时候,琴遗音就站在对面,看到曾经想要亲手弑杀的宿敌变成这般模样,他本该感到快意,却发现自己现在的心情很平静,仿佛那些恨不能生啖血肉的情绪都成了过眼云烟,常念于他只是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因此,琴遗音只是问道:“你不想杀我了吗?”
常念闻言,亲手给他倒了一杯茶:“不需要了。”
“因为道衍已经死了?”
“不。”常念摇头,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睛里隐隐可见一线神光,“祂还活着,只是我找不到了。”
琴遗音捧着温热的茶杯,半晌才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净思死在暮残声手里,以自身神血为杀星开启天命,而他从剑冢借道进入天净沙,意在弑神。”常念垂下眼,“我在他到来之前已经卜算到,尊上却让我离开问道台,后来发生了什么便不在我观测之中,只是……从那以后,问道台与道衍神君都不再出现了。”
琴遗音没有再问下去,他喝下那杯茶,准备离开北极之巅,却在山门外遇到了萧傲笙。
一年时间,萧傲笙的外表没有任何变化,就连本该加重的威仪也在收敛后淡薄近无,以至于琴遗音一个错眼,险些没有看到他。
“是我送他进剑冢。”擦肩而过时,萧傲笙如此道,“他说……只要太阳还会升起,他终有一天会回来,让我们都好好保重。”
琴遗音笑了一下:“我相信他。”
萧傲笙的手在坤德令上摸索了一下,轻声问:“你接下来有想去的地方吗?我可以送你一程。”
“想去的地方……”琴遗音仔细想了想,“很多很多,不过我打算自己一步步走过去。”
萧傲笙没有强求,他们背道而驰,谁都没有再回头,却也不似当年剑拔弩张的敌对,仿佛一场再寻常不过的萍水相逢。
琴遗音的确有很多地方想去,天地人三界之中,他早就把归墟地界逛了个遍,唯有玄罗人界还没真正走过看遍,即便现在还是多地战乱,并非游山玩水的好时节,却也没有谁能阻挡他的脚步。
思前想后,他首先去了不夜妖都,正赶上魔族大军攻打空华山,本该及时来援的西绝人族却未如期而至,乌泱泱的归墟魔物涌入城池,冲天魔气化为实质,形成无数道锁链勾住悬浮在上的空华山,以群魔之力将它一点点扯下。
眼看山峦就要砸落,一只火红色的九尾狐出现在空华山下,刹那间见风即长,变得巨大无比,以背脊撑住了这座承载不夜妖都的大山,而在下方,魔物们仿佛闻到腥味的水蛭蜂拥向前,只需一瞬便能把这红狐淹没。
琴遗音下意识地出手,天地间响起一声铮然,在场除他之外所有生灵都是动作一顿,仿佛时间刹那停止。
仅此一瞬,生死交错。
他救了苏虞,却没有继续参与这场战役,只手压低脏兮兮的蓑笠帽,跟避难的城民一起蜷缩在摇摇欲坠的墙角,旁边有伤痕累累的妇人怀抱小孩,她抱住了一个却搂不住另一个,琴遗音便伸手在孩子头上呼噜一把,还不合时宜地给了块糖。
西绝人族到底没有来援,琴遗音仔细回想了一下才记起那位原来的人皇在年初就死在了女人肚皮上,继任者是那位口蜜腹剑的廓延王阿摩那,他与千年前的那迦部一样恨不得把妖族踩在脚底下,如今有了这样的机会,即便不会延误战事,只需耽搁一二或许就能断掉妖族一根顶梁柱。
好在阿摩那没有及时赶到,御飞虹却来了。
这位中天境历史上的第一位女帝,与阿摩那相比便是天人之别,她凭借人法师弟子的身份和麒麟法印在初期压住朝臣,后来快刀斩乱麻砍碎了好几块硬骨头,生生将风雨飘摇的国祚拉回悬崖边缘,即便一切都还没有显著起色,却已经开始朝好的方向发展。
中天与西绝虽然接壤,天圣都距离不夜妖都却有近万里之遥,她不可能让御氏军队跋涉千山驰援异国,却开启了麒麟王道域,点化十方山魂落地成兵,为腹背受敌的不夜妖都带来一支奇军。
除却在暗中救了苏虞一次,琴遗音适才没有干涉魔族进攻,现在也不会阻止御飞虹来援,他只是跟其他人一起撤离原地,直到抵达安全之所,将停止哭泣的小孩交还给妇人,换来一句感激涕零的“谢谢。”
谢我做什么?有那么一瞬间,琴遗音觉得迷茫,唇角却不自觉地勾了起来。
他在身上掏了半天,摸出最后三块糖,两块给了妇人的孩子,剩下一块丢进自己嘴里,劣质糖块甜得发齁,却不觉得腻烦。
琴遗音含着糖离开不夜妖都,转道去了眠春山。
那年过后,眠春山里所有村民都尘归尘土归土,待非天尊来过之后,就连山林里的鸟兽虫蚁也没了生息,只剩下往来商旅偶尔路过,间或一些流窜至此的妖邪。
琴遗音记得曾经发生过的每一件事,他在路上买了一包花的种子,准备在山上找个向阳的地方种下去,却惊讶地发现山上多了几户人家。
听口音,他们都不是本地人,甚至有些都不是西绝人。拿主意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利落女人,琴遗音佯装过路蹭饭吃的时候跟她唠了两句,得知这女人名叫染娘,本来是一个行商,山上其他人大多也是跟她走南闯北的伙计,因着战争爆发后世道艰难,生意是做不下去了,老家被战火毁掉,只得背井离乡。
“……走了很多地方,不是战火频繁就是人心险恶,若不是我们一伙人抱得紧,早被连皮带骨头嚼碎吃了。”染娘说着沉重的话题,脸上却渐渐有了笑模样,“最后,我想起去年路过的这座山,没有劳什子宗族村落,连猛兽也少,地方偏僻也算安全,就带着大家来了……嘿,最初我们路过时还在这里遇到了妖怪,那家伙还变成女人骗同情,可吓人咧,得亏有个白头发的好心人路过救了咱们,好家伙一抬手就把那大蜈蚣脑袋剁下来了,吓得几个胆小的腿软!”
琴遗音听她絮絮叨叨也不觉得烦,顺着话问下去:“你谢过了那个人吗?”
“那肯定是千恩万谢啊,不过他看起来……嗯,不大好。”染娘仔细回想了一下,“他脑子似乎有些不灵光,就记得要去寒魄城,让我们捎带了一路……说起来还有个事儿,救命恩人看着雷厉风行可厉害了,没成想他晕船,上去不久就扒着船舷不肯挪窝,我给送了酸梅子还不爱吃,说要酸汤鱼,这可把我愁着了。”
琴遗音猛然愣住,他下意识地追问:“那个人……是不是白头发,红眼睛?”
染娘一怔,眼里浮现出些许警惕:“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琴遗音唇角缓缓上扬,目光流泻出如水温柔,“我找他很久了。”
染娘是个心思细腻的女人,她看清了琴遗音眼中神情,心里微微一松:“是,但我在那之后就没再见过他了,这个世道……不过,他那样厉害又有好心肠,一定吉人自有天相。”
琴遗音微微一笑,转口问道:“你们搬来后有遇到妖邪或者其他麻烦吗?”
“没有。”染娘摇头,“搬来快一年了,最初还有野狼在村口逡巡,后来不知怎地也没了,就前段时间隔壁老张家的孩子上山采野菜迷路了,遇到了一条小青蛇,还以为要被咬,结果那蛇不仅没伤人,还引着小孩儿走出密林子,你说这怪不怪?”
“青……蛇……”琴遗音略一垂眸,唇角笑意渐深。
宾主尽欢地吃完一顿粗茶淡饭,琴遗音把那包花种交给染娘,回头看了眼眠春山,含笑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