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识变握为掌,一把推开了琴遗音,空手接住厉殊一剑,腰间却被什么东西缠住,沛然之力当空一扬,将暮残声整个抛了出去。
暮残声反应极快,半空中折身一转便单膝落地,抬头看到厉殊身边已多了一道人影,正是北斗。
“你们……”
暮残声话没说完就被北斗截住,千机阁少主指悬牵魂丝牢牢缠住他的脖颈,是威胁也是阻拦,厉声道:“素心岛之危已解,闻说朱雀城战况告急,我与厉阁主特来相助……暮道友,你伤势未愈,先行退下吧!”
被推到一旁的琴遗音发出一声嗤笑,他身上的冰裂痕迹已经十分明显,甚至有些蔓延到了脸上,却还挡不住肉眼可见的嘲讽之色。
“这些话说了一遍又一遍,烦也不烦?”琴遗音冷漠地看着他们,向暮残声伸出手,“大狐狸,过来。”
此刻战场混乱不堪,风雷与火焰相生,在朱雀门周遭铸成一面见风即长的火墙,堪堪隔绝外人窥探,萧傲笙提剑杀来,见到北斗和厉殊时脸色微变,又听见琴遗音这一句话,下意识看向了暮残声。
并指为刀割断牵魂丝,暮残声摸着渗血的脖子,却向北斗抬手行了一礼:“谢过北斗少主好意。”
北斗一身风尘仆仆,显然一路赶来并不轻松,声音也变得沙哑:“火克金,你若是跟他进了朱雀门,即便不死也要半条命……暮残声,你要想清楚,心魔素来反复无常,非天尊与他千年情谊不也落得那般下场,你为他搭上一切不值得。”
“没有值不值,只有后不后悔。”暮残声撑着膝盖站起来,“我不想抱憾终身。”
他面前正是持剑而立的厉殊,明正阁主向来严苛肃然,暮残声做好了硬接九幽剑的准备,却听厉殊道:“私情纠缠与开诚布公终究有所不同,你现在去到他身边,在世人眼中至死都要打上他的烙印,再也回不了头。”
“我知道。”暮残声看向琴遗音,“只是,我早就回不了头了。”
在来此之前,他就答应他会同进朱雀门,无论结果如何,都要死生一处。
暮残声越过了厉殊,重新握住琴遗音的手,几乎就在十指紧扣的刹那,九幽、玄微两道剑光从左右袭来,前者刺向暮残声背心,后者直斩琴遗音头颅!
暮残声没有回头,抬手就要接剑,不料手臂被无形之力牵扯向后,骨与肉仿佛刹那分离,若非琴遗音及时一指点在他肩井穴截断蛰伏其中的牵魂丝,恐怕这一下能拧掉他的胳膊!
恰是如此,琴遗音错失了避开玄微剑的机会,只来得及侧身闪避,脖颈被开了一道狭长伤口,鲜血濡湿颈上冰霜,而他后方正是朱雀门,当即一脚踏空,而厉殊的九幽剑紧随其后,化作九道剑影锁定他全身气机,势要将心魔钉死在水潭前!
“卿音——”暮残声见状吓得亡魂大冒,蛰伏体内的白虎之力感应情绪挣开牢笼,无匹杀力化为利剑纵横而出,缚在他身上的牵魂丝刹那崩断,北斗猝不及防下遭到白虎之力冲击,若非他及时用“离字诀”分化身躯,恐怕这一下就能洞穿他半边身躯!
张牙舞爪的白虎法相拦截在朱雀门前,暮残声一脚踏过虎背翻身跳下,赶在血溅之前截住了九幽剑,却是没能抓住琴遗音,眼睁睁地看着心魔坠入水潭,激起水花四溅。
有人入水,潭中立刻起了变化,原本蛰伏其中的烈焰顷刻流于表面,转眼形成漩涡,暴露出最中央深不见底的赤红空洞,朱雀法相张开羽翼腾空而起,尖喙直取坠在半空的暮残声,好在白虎法相纵身跃下,一口咬住朱雀脖颈,两只庞然大物狠狠撞进石壁中,地洞伴随着轰隆之声迅速坍塌!
乱石纷飞间,暮残声毫不犹豫地跳下那漩涡中心,不想北斗与青木业已赶到,牵魂丝与钩锁同时将他缠住,本是要合力把他甩上地表,未料空洞那边不知通往何处,竟是传来一股难以抗拒的吸力,反将他们俩与暮残声一同拽了进去!
“轰——”
白虎与朱雀冲出地洞,两只凶兽愤怒搏杀在一处,火浪冲天,金石齐震,萧傲笙与厉殊慢了一步,这才赶到水潭边,却见那赤红漩涡已经消失,恢复明净的水面重归平静。
“他们……”厉殊话没说完,就看到一个脑袋从水里冒了出来。
暮残声抹了把脸上的水,抬眼看到他们俩愣了片刻。
厉殊眉头紧皱,萧傲笙一手按住蠢蠢欲动的九幽剑,一手把他拉了起来,沉声问道:“其他人呢?”
“……我不知道。”
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谁都来不及思考片刻,但暮残声清晰记得自己是跟北斗和青木一同坠入朱雀门,结果那两人现在没了踪影,他却还留在水潭中。
正当他们面面相觑时,白虎咬住朱雀火翼,不死鸟的长喙深深扎入它背脊,双双掉了下来,暮残声心里一跳立刻收回白虎法相,自己也被萧傲笙带着往旁边退开,三人眼睁睁地看着朱雀法相坠入潭中,就如浮沫融于水,转眼就消失不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
冷,寒彻骨髓的冷。
都说朱雀法印所在,便是天下至热至烈之处,可当琴遗音睁开眼睛,感受到的只有无边无际的寒冷。
他躺在一片漆黑的夜空下,上面只挂着几颗黯淡的星子,除此之外看不见半点华辉,狂风裹挟着冰粒雪屑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围绕着这座山巅盘旋不去,背后的地面仿佛鹅卵石铺成,一块块咯得他生疼。
在这样的寒冷下,琴遗音却诡异地没有继续恶化下去,他捡起一块石头想要丢出去试探动静,抬手却见掌心里原来是一块森白人头骨。
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心魔,此刻也被惊了一下,琴遗音支撑着自己坐起来,拂开覆盖地表的冰雪,看到堆积在下的根本不是什么土石,而是数不清的骸骨。
最令他惊愕的是,这根本不是他自己的身体。
光可鉴人的冰面映出了琴遗音此时面目,依旧是熟悉的五官容貌,身上穿的却非那件幽蓝衣袍,而是绣着华阳金纹的白色华服,赤裸在外的双脚足踝处各有一圈黑色咒纹,仿佛附在骨肉上的锁链。
难怪在这种冰天雪地里,玄武寒气没有继续侵蚀他……
难怪他醒来之后,几乎感觉不到玄冥魔力……
难怪他在睁眼刹那,听到胸腔下若有若无的动静……
这是道衍神君的身体!
他记得自己进入了朱雀门,应该面临朱雀法印的传承考验,怎么会出现在这个鬼地方,还是以这令他厌恶作呕的姿态?
一霎那,琴遗音脸色铁青,他脑子里迅速闪过无数个阴谋陷阱,厉声喝道:“道衍,滚出来!”
声音在荒原上远远传荡开去,无人应答他。
琴遗音握紧拳,他想要调动魔力将自己与肉身分开,往日召之即来的玄冥木却好似从未存在般,可他能够清晰感觉到体内涌动着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不同于他自身黑暗诡谲的魔力,也不同于道衍该有的澄明神力,这种力量仿佛清浊未分的混沌,光与暗都杂糅在一起,叫他觉得陌生又熟悉。
可惜琴遗音现在没有心情尝试使用它,几乎就在他苏醒之后,难以忍受的剧痛席卷了他的大脑,让他头疼欲裂,下意识攥紧胸前衣襟控制呼吸,不想抓到了一小块硬物。
是那块残骨。
琴遗音拽下颈上红线,把它紧紧攥在掌心,那天他拒绝将此物交给暮残声之后,就在离开时把这块骨头悄然抛在薪宫地洞下,他发誓此生绝不回到那个地方,也就不会让暮残声再有机会得到它。
可这块残骨,现在竟又出现在他……不,是道衍身上。
脑子里仿佛被毒蝎尾刺了一下,琴遗音陡然明白了什么,他拉开衣领,对着冰面照看肩膀,果然在两边肩胛处看到了与脚踝上如出一辙的黑色咒印,正好对应他在另一个自己身上见过的四道锁链。
这的确是道衍的身体,但……也是“他”的身体。
他化自在心魔,终究是与道衍神君融为一体。
在意识到这点的瞬间,琴遗音觉得胸腔下那块血肉彻底停止了跳动,寒意从体表侵袭到灵魂,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适才乍眼一看的冰雪荒野原来是一片城池,只是屋舍早已倾塌,残垣零碎不堪,曾经繁华热闹的一切都被封冻在寒冰之下,再无半点生机。
他俯视着死气沉沉的世界,脚下是一座白骨堆成的高山,狂风呼啸未至,却带不来半点活着的声音。
琴遗音纵身跃下山巅,乘风落在荒凉长街上,离得近了,他看到街上其实有很多人,只是这些人都匍匐在地,被冰雪冻干了体内血液与生机,变成一具具形态怪异的尸骸。
所有尸骨的头颅都面向他背后,仿佛朝拜。
琴遗音缓缓转过身,在拉远距离之后终于看清了自己刚才站立的地方——
那本该是一片绵延高耸的群山,如今诸峰支离破碎,变成无数砸毁城池大地的巨石,只剩下最后一座孤峰稳稳落地,无数尸骸附着其上,将之变成了一座白骨山。
即便面目全非,琴遗音仍旧认了出来,这是北极之巅的道往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