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如此,祝政也要留下,陪伴常歌最后一程。
☆、淬花
祝如歌不重,却生的高。常歌横抱着颇为费力。
“我来。你去找医馆。”
祝政上前几步,拉住了满心焦虑的常歌。
从常歌手中接过祝如歌之时,祝政才发现,这孩子何止不重,简直过于轻了。而且,手脚已然有些开始发冷。
祝政望了望如歌已然如死灰般的面色,目光紧紧追着前方的常歌。他正焦急地走街串巷,四处环视,试图在漆黑的夜中分辨出“医”字招牌。
夜风扬了扬空中黑魆魆的木制招牌,撞上了三层飞檐小楼的栏杆。祝政顺着声响看去,终于寻到了一家医馆。
“常歌,快抬头!”
*
门敲过三巡,常歌终于从耐心的敲转为用力的拍。
医馆毫无回音。常歌瞟了一眼祝政横抱着的如歌,心下愈发焦急,在他几乎要抬脚踹开木门之时,紧阖的门陡然打开了。
是一位精瘦能干的老伯。
“老哥哥,大清早的着实对不住。”常歌急切说道,“我这边有一位重伤病患,烦请救治!”
老伯一眼瞥见面如死灰的祝如歌,以手贴在他的脖颈上,冷声道:“死人如何救治。”
言毕,他意欲阖门。
常歌立即将门堵住:“老哥哥,您看一眼吧,看一眼也好。”
老伯颇不耐烦:“走开走开,勿要坏了我医馆的名声。”
常歌将门一拍,却听一声甜声自二楼传来:“常将军,好大的脾气。”
滇颖王庄盈显然是急切之中匆匆着了衣衫,身上银饰不如平日所佩一半。她几步下了楼梯,走至门前。
她一眼看见了横抱着如歌的祝政,说:“真是冤家路窄。地狱关门你们也要敲开。”
庄盈转而对一旁的老伯下令道:“黑柴,先挪进来。门口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老伯接了命令,这才颇有些不满地将木门一拉,说道:“请吧。”
庄盈引着二人入了一楼内间药庐。里面除了四面到顶的药材柜,仅有一个可供人短暂休息的木榻。如歌的身子只留着些微弱的温度,祝政将他轻轻置于木榻之上。
如歌生的个高,方才十七八的年纪,木榻已然不够躺。
祝政将他放平之后,常歌急不可耐地坐在榻边,摸了如歌的手,一如沉铁般冰凉。他仔细地搓着如歌的手,盼望还能回温,盼望着如歌下一刻就转醒,笑着唤他“将军”。
然而他揉了又揉,如歌的手只越来越凉。
常歌忍泪忍得辛苦,捏着如歌的手侧头,肩膀微微耸动。祝政见状,轻轻地搭了他的肩。
祝政望向庄盈:“你看看如歌吧,还能不能救。”
庄盈毫不遮掩地白了祝政一眼,几步走至榻前,摸了如歌的腕子。死人无脉可号,她瞥了一眼如歌渗出的乌黑色血迹,心下一惊。
庄盈自腰间取了一个古怪的木篾,挑了些许如歌的黑血,注目许久,又复而嗅之,这才自语道:“哪里遭的如此阴狠的淬花毒。”
“什么毒?”常歌闻言,旋即回头。
庄盈沉了脸色,看了看祝如歌颈上伤痕:“他这一剑,反而是解脱。”
她松开了祝如歌的手腕,将如歌已然快要凉透的腕子放回榻上,开口道:“淬花毒,集齐千种药材淬炼而成,去其药性,只取其毒性。服用后面色如常,却自五内溃起,沿全身经络血脉达至四肢,如煎如熬,如磋如磨,外寒内热,生不如死。此等折磨人的法子,我滇南都不稀得使用了。”
祝政想起常歌蛊毒发作时受苦的模样,冷扫了她一眼,深觉无语。他转念想道,他与常歌尚属寄人篱下,只得暂时按下不表。
常歌急问道:“此毒可有解法?”
庄盈皱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常将军,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常歌不语。
庄盈道:“救是没法救了。将他擦擦,好好上路,却还可行。”
常歌闻言,腾地站起,说道:“什么好好上路!你休要乱说。”
庄盈冷笑道:“常将军。我只道你是个英雄好汉,谁料却是个女儿情态的懦夫。如此小事,你便接受不了了么。”
常歌不语。祝政看到他的拳越握越紧,劲力大得让骨节作响不停。
祝政安抚般按下常歌躁动的拳,向庄盈问道:“你既说此淬花毒少见,可否知道谁人会使?”
庄盈歪着头,答道:“现下不知。我只以为此毒早已失传了。不过……我倒是可以帮你二人查查看。”
常歌拧了眉头:“定要查,我倒要看看,是谁在害我如歌!”
祝政心中自觉愧疚,微微撇开了头。
“得了,常将军,你先消消火。我让黑柴打盆水,你且将他擦擦吧。真是遭罪。”
庄盈懒得多搭理,抬脚便要向外走去。
正在此时,阖上的木门又传来了砸门之声。
“开门开门!奉命捉拿钦犯!”有人在门外喝道。
庄盈止步,回头打量了一眼祝政与常歌,问道:“钦犯?”
二人皆不语。
“委屈二位,躲躲床底吧。榻下有帘,许能遮挡些许。”
甩下这么句话,庄盈向前堂走去。
常歌仍出神地想着此前淬花毒和祝如歌一事。祝政见他愣着不动,揪着他,一把将其推入床底。此番动作将常歌自思绪中拉出,他刚要开口,却见祝政也钻了进来,不由分说,立即掩了他的口。
祝政躺在外侧,以己身遮住常歌。常歌愤而挣扎,祝政只得手上加了力道,另一只手比了嘘声手势,示意他安静。
木门被吱呀一声拉开了,常歌陡然静了下来。二人挤在狭小的床底,呼吸交错,悉心聆着门外声响。
祝政陡然发现,常歌体温有异,似是比平时低上了些许。眼下情况紧急,他便未再仔细思索。
原本穷凶极恶的声音,约莫见着来人是一娇俏苗夷妹子,转了和善语气:“大妹子,实在对不住,深夜叨扰。不知你可有看到一白衣青年?”
庄盈声音清甜:“未曾看到。”
来人道:“大妹子,我们约莫要进去例行公事探查一番,还望谅解。”
庄盈道:“慢着。吾乃益州公亲指医馆,岂是你们说探查便探查。”
听着像是掏出了什么物件。来人语气中颇有些为难:“这……世子业已罢黜,世子令恐怕……”
庄盈甜声道:“那这个呢?可有罢黜?”
来人道:“没有没有,小的不敢。既有大将军令,又乃钦定医馆,想必也不会窝藏钦犯。”
脚步声远去,木门再度阖上。
常歌将祝政一推,小声道:“快撒开。”
祝政颇有些无言以对,他低声道:“你怎么好赖不分。”
常歌还想多说几句,只见床帘被人掀起,庄盈歪头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二人:“人走了,还舍不得出来呢。”
二人钻出,俱一脸郁闷地拍灰。
常歌一眼望到榻上愈发苍白的如歌,面色更沉了几分。
“怎么在益州又混成了钦犯?”庄盈问道。
二人各有心思,均未回答。
庄盈眨了眨眼睛,讪讪道:“好吧。都不愿说。那列位钦犯,接下来想何如?”
常歌小声道:“你送祝政离开,我要陪如歌。”
祝政当即反驳:“不可。要留一道留,要走一道走。”
常歌心急如焚,当即劝道:“挨户搜查都开始了,你还能留得几时,趁着天未大亮,我掩你出城。”
祝政懒得再多辩论,直接定然坐在如歌身边,以明其志。
常歌还想再劝他离开,庄盈直接阻了二人话头:“行了行了,休要在我面前虐恋情深,再多一句,小心蛊毒伺候。”
二人闻言,不约而同想起了噬心蛊毒的厉害,俱闭了嘴,闷闷坐在榻上。
庄盈颇为满意:“不吵了吧?不吵了我再问一次:列位钦犯,接下来何如?”
常歌小声嘟囔道:“我要去凤凰山。”
祝政问:“你去凤凰山做什么。”
“我同如歌约好的,要带他去凤凰山游玩。”
祝政自觉此事愧对常歌,说道:“我陪你同去。”
庄盈见状,大声唤道:“黑柴。”
老伯自前堂出,恭敬端着一盆温水,站在内间入口处应道:“但听吩咐。”
庄盈边示意他将温水递给常歌,边命令道:“去备快船。一会儿引着二位公子自地道出,借我们的码头顺流,至凤凰山。找个嘴巴严实的船工。”
“遵命。”老伯领命,他走至榻边,将温水递予常歌。
祝政接了水盆,轻轻置于榻尾。他洇湿了布巾,转身想帮如歌擦擦脸,常歌却接了布巾,说道:“让我来。”
平日里,都是如歌打水助常歌洁面。
常歌捏着布巾,悉心帮他擦去面上的泪痕及血渍,又帮他拢了拢发。他在心中默默发誓,如歌此仇,定要血债血偿。
一盆清亮的温水透了几次布巾,淡淡地漾开了血色。
常歌将他面上擦洗地干干净净,又是那个爱干净爱整洁的祝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