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秀卿心中忐忑,忧心杨云帆那呆子别是没懂自己的意思。一转眼,却见这一伙身彪体壮的土匪已吃得肚皮朝天,只消拍拍肚皮便可溜之大吉。
这些人个个如狼似虎,腰间的佩刀还亮着豁口,也不知砍掉过多少人头。裴秀卿盘算着靠自己院里几个看门的假把式,断断对付不了他们,就算喊将起来,这回家的一路上已是人人闭户,又有谁会跳出来为自己出头?
于是他硬着头皮从楚笑之身上爬下,故作亲热地顺水推舟:“天色向晚,舍下虽不比那凌霄宝殿富丽轩敞,几张暖榻软枕还是有的。小弟这就吩咐下人烧热炭盆,将被窝给大哥烘暖了,好趁早歇息。”
“嗯……”楚笑之斜乜他一眼,不置可否,醉醺醺地扭过了头,平地一声大吼,“兄弟们!可都吃饱了?”
喽啰们齐喝:“饱了!”
“可醉了?”
“没醉!”
“好兄弟!”大手在桌上一拍,楚笑之豁然站起,“那咱们这便开路!”
裴秀卿不料他如此果决,脱口而出:“大哥……”
“小美人儿,你可是舍不得大哥?”楚笑之醉眼迷离,嘿嘿笑着凑近了他,不待裴秀卿闪避,便一把扣住他腰,头下脚上地一掀,扛到了自己肩上,“既舍不得,就随大哥回去吧!”
裴秀卿惊呼一声,连叫“使不得”。只见那楚笑之充耳不闻,更得意地扛着他左摇右晃:“犟什么,又不是个雏!虽说这个不下蛋的鸡抢回去也做不了压寨夫人,但只要伺候得哥哥我舒坦,自然少不了你好吃好喝!还不及你在这里被千人骑万人乘的不成!”
裴秀卿在他肩上被咯得生疼,心道杨云帆啊杨云帆,这次真要被你害死。就听巷口马蹄杂沓,震声渐隆,似有百十余人马,飞奔来到!
“不好!!!”守在门口的喽啰跌跌撞撞冲进门来,“江、江北大营的人杀来啦!”
4.
这班土匪原也只是乌合之众,听闻有追兵驾到,顿时鸡飞狗跳。
楚笑之啐了个脏字,将裴秀卿一把摔上马背,拿绳草草捆了手腕,便紧催周围上马。
他自己也不敢稍停,不想一踩马镫,脚下竟是一软,马背还没上去,倒先摔了个马趴。
“哈哈哈哈哈哈哈!”
裴秀卿一个没忍住,就着这别扭姿势大笑起来,被楚笑之爬起来,扬手一个耳光:“贱人!你给老子吃的什么东西,怎的下腹这样胀痛,烧得人两腿打震,虚汗如雨?”
一腔腥甜立时涌上裴秀卿喉间,他双眼微狭,啐了一大口血沫子吐在地下:“什么东西?我这些灵丹妙药平时二两银子一颗,今日可便宜了你们,下了整整一盒!吃了这玩意儿,那便是床上一条龙,床下一条虫,任你是神兵天将也化作了精虫一条,半步都休想动!”
原来这清觞阁本不是黑店,哪里又有什么趁手的迷香蒙汗药可用,裴秀卿事急从权,心道迷乱神智并非只有一途,便暗中吩咐小厮拿来了助兴催情的“三益丹”,一股脑儿都下在了饭菜里。
此药非毒,他自己吃下肚也无妨,又因时常服用,比寻常人更不易显露症状,一路舍命相陪也只得认了——便是如此,现下他身上也好不了多少,额上汗出如津,背后热汗涔涔,就是一句斥骂都要喘上三喘,才能说得地道。
楚笑之闻言更火,却不急再打他出气,拼起全副力气纵身一跃,竟而真给他跨上鞍来:“好,你要这样找死,等老子甩脱这些癞皮狗,再来跟你算账!”说罢马鞭一挥。
那马吃痛长嘶,高扬前蹄,便狂奔起来!
裴秀卿被四蹄狂掀之势震得肝胆俱散,想张嘴咬人,奈何晃动太巨,压根够不着对方四肢。只见这一骑绝尘,是楚笑之无情无义,丝毫不顾旁人,竟趁乱掩护,一个人先逃之夭夭了。
后头兵刃相交之声很快传来,又很快都退远了,最后只剩两人一马,飞驰在这黑黢黢的天地间。
裴秀卿在马上被颠得几欲散架,悔得肠子都青了,也不知这么跑了多久,但觉身下颠簸渐缓,马匹跑势稍住,最后索性“得得”顿了几下,停在了一条溪边。
马刚停,楚笑之便翻身下马,飞扑到水边,一头猛栽进去牛饮。少倾,他仰起头来,淌着满脸水渍回头怒视马上。
时值初九,月正半圆,一缕清晖照得他眉眼可怖,裴秀卿一望之下不由打了个寒颤。却见楚笑之霎时狂态大作,忽而大步冲来,一把将自己从马背揪下。
“你做什么!放开!放开!”布帛撕裂之声穿透长空,裴秀卿惊觉那人掌心炽烈,竟是“三益丹”经凉水刺激起效更盛,顿时挣扎,“你就不怕江北大营追来,将你碎尸万段吗!”
“呵,荡妇还要扮烈女?来啊!来一个老子砍一个,来一对老子砍一双!”这人已如发狂的疯狗,浑然不顾一切,将倔强扭动的裴秀卿一把按倒,“别动!能给老子泻火也是你的福气,再要不知死活,休怪爷爷刀下无情!”
裴秀卿倒不是真的非要守身如玉,但他想到此情此景,束手待毙未免不甘。眼下对方中了药,自己也中了药,二人相斗,胜负尚是未知之数。
于是他索性横下心来,扭头张嘴,对准那贼人手掌便狠狠下口。只听那厮高呼一声,抬手查看伤势,他便觑准机会,接着又飞起一脚,疾踹对方裤裆!
楚笑之裤子脱了半截,家伙还露在外头,被这样正中要害,当下疼得栽倒一旁。
裴秀卿觑准时机,朝旁一滚,凑近了被丢在近处的大刀,欲借锋刃割断缚手绳索。可那贼人也不知中了什么邪,竟连裤子都不及提起,便踉踉跄跄,再度合身扑来!
长刀刃面将将擦过裴秀卿鼻尖,刀柄被楚笑之单手提在掌中,整个人雷霆虎视,居高临下,实是一副生杀予夺的凶煞之像。
“不识时务,就是先砍成个死人,再奸你又何妨!”
裴秀卿大骇,不料他竟冷血至此,双眼一闭,心道我命休矣!
他此际心灰意冷,遇得冷风拂面,顿时怆然泪下,回首一生,竟觉得营营碌碌无一可流连记挂之处,不由心生萧瑟,凄苦万分。
就在这漫长如累世的等死之际,忽有一道极细极尖的啸声破风而来。而后二人身旁的骏马受惊空踏,高声嘶鸣,竟不顾主人在侧,便发足狂逃。
裴秀卿大奇睁眼。一望之下,周身俱震!
一支羽箭不知从何处射来,恰好射中楚笑之额间!夜色中,墨汁一般的血滴从他眉心流向鼻尖,而他硕大的身躯则缓慢地,僵直地,如同一截毫无生机的朽木般地,向后重重栽倒。
这下变起仓促,裴秀卿便是再机智伶俐,也吓得呆了。他不知这出手的是什么人,自何处来,要到何方去,也不知他是好是坏,是敌是友,但那骤然松弛的神经确叫他长舒口气。
而这气息未尽时,一阵快逾先前数倍的马蹄声已以迅雷之势由远及近。未待他看清马上黑影,那人便伸手扣住他腰间,海底捞月将其一把抄起,完完全全环入身前!
黑影驱缰策马,骏马奋勇地一个调头,高扬前蹄绝尘而去。一时间耳旁夜风飒飒,四周树影重重,夜色与风声瞬间淹没了裴秀卿的知觉。
他乖觉而安分地窝在那人臂弯,竟丝毫不感到颠簸,只觉胯下畜生甚通灵性,四蹄狂奔犹如水上行舟般,平稳流畅。
二人后背紧贴胸膛,对对方呼吸的节律都了如指掌。那人气息均匀,每换一气都极之绵长,显是内功精深、根基醇厚之人。
裴秀卿阅人无数,像这样的练家子也曾见过不少。他此刻药效正烈,如万蚁噬心,肩头衣衫被那土匪扯烂,正袒露着大片肌肤,如此蹭在那人胸前,一下挨着一下,只是愈发燥热,浮想联翩。
也不知是否他无意间呻吟出声,骤然间那骑马的男人换作单手执缰,另一手伸到颈前解下披风,抬臂一挥,便将身上披挂盖在裴秀卿身前。
裴秀卿揪住披风的丝绦,紧扣胸前,顿时暂收绮念,而心里却是愈发想看看,这人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5.
他趁跑势平稳,悄悄转头,瞥见那人宽胸阔肩,果然身材魁伟,再抬头,见那下颚英挺流畅,想来骨相甚佳,及之视线移上两寸,望见嘴唇坚毅,鼻梁挺直,顿时心如鹿撞。
裴秀卿心中嘀咕,管中窥豹便有如此风姿,不知观其全貌得是如何模样。这厢他正想入非非,那厢忽地马身一歪,突往斜刺里转去。裴秀卿乐极生悲,当即顺势一倒,弱柳一般,几乎被抛下马去。
千钧一发之际,他只觉腰上又被人一扣护住,两人身躯紧贴,直朝更深更密的林中扎去。裴秀卿一时着恼,正待责问,忽闻耳旁破风之声乍起,接连几道剑矢贴面而过,却未伤到人分毫。
后方马鸣萧萧,正是江北大营的人追赶而至,却不知为何,见了这两人一骑也不问情由,出手便是杀招。
裴秀卿心道难不成是他们没瞧见自己,想要张口呼救,那人手掌立刻绕到他嘴前捂住,而后俯首在他耳畔:“嘘!噤声,则保你命在。”
语声低沉沙哑,倒像是劝诱,全无胁迫之意。裴秀卿吞了吞唾沫,便不敢再吱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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