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没什么可说的了,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唯一不同的只是即将离开长佑城的人变了。
谢濯的白玉簪已经断过一次了,他总不能再幼稚兮兮的再来一遍。
于是他安安静静的看着谢濯攀上房顶,颤颤巍巍的匍匐到他身前,等到近在咫尺的那一刻,他倏地弃了空掉的酒坛,任它顺着房檐滚去地上,摔出一声比当年更刺耳的脆响。
“你又骗我,哈……谢濯,你看,又骗了我一次。这一次,你又不要我了。谢濯——你又不要我了。”
第20章
萧祈憋红了眼眶,憋红了鼻尖,又生生将自己憋得喘不过气。
他打小就不爱哭,也很讨厌哭,他知道哭是天底下最没用的事情,宫人和兄弟不会因为他哭了就不再欺凌他,萧钺也不会因为他哭了就开始疼爱他。
他是独自在那个破旧的宫院里努力长大的,别人越不让他活,他就越要活,他咬着牙卯着劲,用尽的力气挣扎着,在遇见谢濯之前,他一直倔得要命。
他上一次大哭,还是当年被迫离开长佑城的时候。
他在临行前哭了一夜,像极了一个愤怒到极限的幼兽,笨拙到连发火都不会,他薅着谢濯发尾拼命张口去咬,犬牙交错之间,恨不得嗜尽谢濯的血肉。
他不相信前些日还保证一定会陪着他的谢濯要舍下他,更不相信是谢濯在朝堂上亲自提出要送他去燕楚为质。
他质问、咒骂、动手推搡、拳打脚踢,甚至于摔断了谢濯挽发的白玉簪。
他发了疯似的想从谢濯嘴里听到一个答案,他宁愿自己真的是被谢濯利用一场,这样他便不必因为伤感而撕心裂肺,可无论他怎么哭闹,谢濯始终一言不发的紧紧拥着他。
直至临行前,谢濯牵着他的手,将他送上了马车。
除了谢濯以外,没有旁人来送他,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只有这一点点少到可怜的价值。
幸灾乐祸的兄弟们对他避之不及,忌讳他的父皇如释重负,而其他那些事不关己的臣子则都美滋滋盘算着他这一去至少能让辰梁多安定个三五年,根本想不起来什么皇子出使的规章礼制。
出行的时辰刚到,掌管出行的侍卫便有些不耐烦了,他想要掰开萧祈紧攥车辕的小手,强行启程,但顾忌一旁的谢濯,他没敢这么做。
萧祈撅着嘴巴,用哭肿的眼睛同谢濯对上目光,长街上的日光不是很足,他本想留给谢濯一个充满憎恶的目光,可他忽然发现,还是少年人的谢濯竟也和他一样红了眼睛。
片刻之后,车辕缓缓转起,谢濯俯下身来,一边扒着车辕一边同他贴上额头,在那个短暂的瞬间里,萧祈真真切切的听到谢濯同他说了一句话。
——谢濯说,“我一定会接你回来。”
第一个谎言,谢濯用了十年圆回来,如今这是第二个。
萧祈不再是一个懵懂孩童了,他曾信誓旦旦的认定他能护住谢濯,他也以为谢濯早就将他视作了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大人。
可这一切还是镜花水月,大梦一场。
浓郁的酒香被夜风吹散,萧祈拼命控制着脸上的肌肉,他用了全部力气去咧开嘴角,他必须要笑,他若不笑,就会立刻哭成小时候那样。
他不想再回到那么无力的时候了,更不想再经历一次撕心裂肺的别离。
他眯起红透的眼睛,挡开了谢濯的亲吻,他厌恶这般充满怜悯和哄骗的亲昵,这就好像巴掌过后的甜枣,只是为了哄得小孩不哭,而不是为了去弥补先前的痛苦。
“阿祈……”
“你和他们一样……谢濯,你和他们一样,你也不要萧祈……”
腮边的肌肉因为过度用力而隐隐抽搐,萧祈面上的表情滑稽且狰狞,他眼眶猩红,噙在里头的泪珠死活不肯下来,只能浸得他眼尾红肿。
“明君、明君、明君……好,现在连你也要明君……”
眼泪不从眼眶走,那便只能跟着鼻涕一路渗出来。
萧祈忍得嘴唇发抖,他终究是无法跟谢濯对峙的,谢濯教他家国天下,教他要扛起责任重整山河,教他做一个称职的君王应为天下先,这些道理都是谢濯亲授给他的,他理应明白谢濯这份苦心。
可他依旧不想做明君,他只想做一个能永远待在谢濯怀里的坏学生,他虽为君王,却只有谢濯一人赤诚待他,这是他生命里唯一一点光亮,他死都不会松开手。
“为什么……谢濯——为什么你也不懂?我不想做……我不想做!我不想!我不想!——我不想!”
不是小孩赌气耍赖,更不是逃避重担,而是昔日那个稚子孩童的赤心还未死。
萧祈的心太纯粹了,他必须要将谢濯摆在江山黎民之上,这是为王者的大忌,也是他一辈子都不会变的、无法令人理解的执拗。
萧祈掐得谢濯手腕通红,俊朗标致的五官更是面目全非,他终于忍不住眼泪了,他终于像当年一样在这间宫院里对着谢濯束手无策的嚎啕大哭。
“我知道……阿祈,我知道你为我好,但是你相信我,我不会有事,真的。”
谢濯对腕间的钝痛毫不在意,他用另一只手小心拭去萧祈的眼泪,冰凉的水渍沾上指尖,涩得他心尖绞痛。
——他当然理解萧祈的心思,萧祈爱他,将他摆去一切之上,他又何尝不是。
穹阁弟子从来都不是什么济世救人心怀天下的名士,先祖立阁隐于世外,便是逆行大道,专替避世之才寻一方安然乐土。
权利相争,各国征战,名士佐明君亦是玩弄天下百姓命局,穹阁弟子不问世间国事,不辅在位之君,数百年来皆遵此道,唯独出了他这一个离经叛道的独苗。
而他身负一念独自入世,叛离师门,违背祖训,以一己之力翻天下命盘,控诸国命数,为得绝不是什么大道苍生。
“我不会食言的,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你再信我一次,我一定平安回来。”
谢濯哑声堵上了萧祈的唇,唇齿间残留的酒水辣得他鼻尖通红,他心里从来都没有天下大局,更没有生灵离乱之苦,年少入局,如今随军,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让萧祈稳稳当当的活下去。
“阿祈,你信我,我不会再骗你了。”
碎瓦滚落,房梁吱呀,谢濯跪在摇摇欲坠的砖瓦上,直起身来环住了萧祈的上身,他只顾着将萧祈揽进怀中,根本不曾察觉老旧的房梁承不住他们两个的重量,待他将萧祈彻底搂紧的那一刻,他也倏地失了重心,
“.…..我不信,我也不管了,反正你就会骗我,我不管你!我不管——谢濯!!”
轰然倒塌的旧屋激起无数烟尘,萧祈睁圆眼睛吓破了音,他在身体下坠的前一刻兜着谢濯慌忙借力,一脚踏碎了整条房梁,这才得以抱着谢濯落去不远处的宫墙上。
“——你傻啊?!谢濯!你他妈傻啊!那破房子都不结实,你乱动什么啊?!”
从嚎啕大哭的狠话到破口大骂的打脸,萧祈用了眨眼的功夫,他怒不可遏的吸了吸鼻子,又兜着谢濯软臀狠狠一掴,差点将本就软绵绵的谢濯打折了腰。
“你还有脸笑!你,你,你笑个屁!!谢濯!!——唔!”
唇齿紧紧交叠,连留给月色的缝隙都没有,萧祈又惊又气差点哭得更凶,他努力做出凶神恶煞的表情,结果眉毛还没皱起来就滑稽兮兮的平了下去。
真正意义上的亲吻太美好了,它带着平静、从容、安稳、还裹着那些缠绵悱恻的,不曾出口的情愫。
谢濯笑着吻上了他的唇,同样咸涩的泪渍在谢濯面上细细蜿蜒,没比他流得那些少到哪去。
萧祈就这样失去了所有的气焰,他怔怔的坐在宫墙上,窄小的空间里,他退无可退,只能眼见着谢濯沐着月光倾过身来趴进他怀里。
“真的不会太久,我能做到,你安心等我回来,我保证。”
玉簪歪斜,长发散下,谢濯本就生得温润,每每散发都是分外柔和,萧祈像着魔似的伸出手去抚上了谢濯的脸,忘了自己手上还沾着房顶的尘土。
白皙清俊的面颊被蹭了三道黑灰,谢濯垂下眉眼,屈指勾开了萧祈的衣襟。
“只要这一遭过去,就没有隐患了,一切都会好。到时候你就可以好好做萧祈,像现在这样,只做我一个人的阿祈。”
萧祈着魔,谢濯也疯得厉害,他想抛下一切,动一次最旖旎缠绵的念头,他们很快就要再次离别了,他不想把时间白白挥霍。
第21章
他们之间善于主导和表达的那个人一直是萧祈。
从病榻间稀里糊涂的第一次,到以后的每次温存,谢濯大多是被动的那一方。
他不够坦荡,不够无畏,不能像萧祈那样怀着最炽热的满腔热血,他心里要藏得东西太多了,兴许永远也不会有放下的机会。
短暂的偷欢是最好的解脱,人间风月事,能解万般愁。
谢濯心跳得厉害,他探进萧祈的衣襟缓缓向下摸索,指尖所处皮肉滚烫,紧实的皮肤上有深深浅浅的伤痕,但那都是很久之前留下的了。
没有人能够再伤害到萧祈,他会替萧祈挡下一切,他会改写天定的命局,将这个世间扳到一条截然不同的轨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