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芳菲将信将疑跟着许杭从町步出去,跨过小门,果然旁边几米远就是方才进园的门,不觉惊叹一下:“许先生竟然这么心细,我只顾园子美不美,倒是从来没想过风水布局一类的!”
二人正在说笑的时候,这是后头有个大腹便便的人挤上来,嘟囔道:“二位谁啊?别挤在当口,挡着道了!”
惊愣一下,赶忙闪开,那胖子从二人中擦身过去,略瞥了一眼,顿时就停住脚步。
他先是动作一僵,感觉哪里不对劲,然后退了几步,站在二人中间。
此人缩回脑袋,眯着眼,打量了一下许杭,然后拱手:“见过这位先生,在下彭舶,外交领事的特助,阁下不知哪位?看着很是面善呐。”
许杭微微抬眸,回看了一眼彭舶,嘴唇动了动,很冷淡地回答:“我只是个药铺掌柜而已。”
然而态度很是不卑不亢。
顾芳菲只道许杭是不喜欢生人,就出来打圆场:“彭特助,你好,我是澎运商会的顾芳菲,这是我带来朋友,可能您以前去他的药铺买过药吧。”
“哦…是吗?”彭舶摸着下巴,他那双眼睛可以说有些不安分地在许杭身上游来游去,这样通透的眉眼,这样挺秀的身段,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就好像在那副画上见过,现在记不起来画名。
越是想不出来,越是盯得紧。
大概那探究的目光太无礼了,许杭的脸色微微有些僵硬,顾芳菲甚至都能看到他太阳穴微微凸起来的青筋,于是尴尬笑了一下:“啊呀,时间不早了,别让都督等咱们……”
说着,拉了一下许杭的衣袖,许杭意会到她在解围,就垂了垂头,侧身赶紧往外走。
可就在这时,那个困惑的彭舶一下子像是开了窍,啪一下一拳拍在自己掌上,转身就拽上许杭的右臂,因为激动而用力过猛,把许杭整个都往回一拧!
“我想起来了!你…你不是金甲堂里,金洪昌养的戏倌吗?!”
第15章
戏倌。已经四年没听到这个称呼了,许杭觉得四肢有些发麻,胸口恶心。
很想吐。
彭舶这句话喊得并不响,已经走出门外的顾芳菲并未听到,她见许杭没有跟出来,便折回来:“许先生?”
许杭侧过头去,道:“你先去吧,我与这位彭特助说说话。”
顾芳菲点了头走了,待人走远了,许杭才拧着眉头,很恶心地挥开彭舶的手:“放开!”他从袖子里掏出帕子,在彭舶摸过的地方擦了又擦,然后又将帕子很厌恶地丢掉。
彭舶见他这番动作,显然是欺辱自己,便脾气上来:“嘿哟,怎么,一个下九流的玩意儿,摇身一变,真以为自己成主子了??”
“你认错人了。”许杭的眼神好像黑夜里一把蛰伏的刀一样渗人,“请管好你的嘴,别到处乱咬。”
“哦,我记起来了,金洪昌好像已经死了,所以你就逃出来了?方才那顾小姐叫你什么什么…许先生?”
“我再说一遍,你认错人了。”
“怎么的怎么的?啊?你以为你攀上顾家千金就没人知道你那腌臜事了?我呸!老子要是到前头喊两声你以前的德行,嘿嘿,你看你还有什么能耐!哦对了,你干脆也别坐下吃饭了,索性啊,今儿梨花班也别唱了,你上去唱得了!”彭舶本就是个仗势欺人的性子,今日见到许杭,忍不住就要发大爷脾气。
他那副狗眼看人低的嘴脸,在许杭眼里,像毒药一样致命。他越是笑得恶心,许杭就越有将他推到池塘里的冲动。
因为,他是为数不多,知道许杭那些年耻辱的一个人。
十一岁那年,许杭父母双亡,离开川城,千里迢迢来到金甲堂投奔他的舅舅金洪昌,从那时候开始,就是一场噩梦。
没有人知道,金洪昌收养了他的外甥。许杭在绮园里长大,整整七年,没有踏出绮园一步。
金洪昌命令许杭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学戏。
唱戏,那分明是下九流的营生,最低贱的行当。许杭一直是被当做世家大少爷养大到这个岁数的,自然是不肯。
于是,金洪昌就再没有和善舅舅的嘴脸,他把许杭拉到暗室里,拿鞭子抽他,用夹棍夹他,以金针扎他……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刑罚,最可怕的是金洪昌用雕着花样的冰块,罚许杭在上头跪着。
冰块森森的凉气,透过膝盖,传到骨头里,比什么鞭打都疼,更要紧的是上头的花纹勒在皮肉上,像跪在刀子上一般。而且这种跪刑还不能挪动,一挪,花样就糊了,第二日金洪昌若是没看到膝盖上带花样的伤口,就还得再跪一天。
“我问你,学不学?!”第三次晕过去之后,金洪昌揪着他的脑袋问。
许杭看着门缝外的绮园春光,觉得甚至扎眼,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在喊疼。他的思绪一下子就飘得很远,然后又从很远的地方飘回来,最后道:“……学。”
从此,是经年的咿呀声,日日夜夜吊嗓子,走圆场,拈花指,描眉眼,舞水袖,背戏文。
唱错调,打;忘记词,打;眼神偏,打……就这么打着打着,戏才成了。
十六岁那年,头一次登台亮相,凤冠配霓裳。
戏台子就在绮园内,台底下的座儿个个都不是寻常人,甚至,几乎都不是华人。
他们之中,大多都是日本的军官,或是有金发碧眼的洋人,都是惹不起的角色。
然而这些人,在外衣冠楚楚,德高望重,位高权重,可是进了绮园,在那一唱一和之间,眼神下流而肮脏,嘴脸痴迷而猥琐,像一只只黑泥潭里的老王八。
“俺也曾芰荷香效他交颈鸳。俺也曾把手儿行,共枕眠。天也是我缘薄分浅。”许杭挽着水袖,轻轻一抛,眉眼一流转,底下就是一阵抽气,更有些人,难耐地在凳子上换了换坐姿。
若是寻常的戏,哪里会这么惊艳绝伦?
金洪昌让他唱的,是《金瓶梅》,是《品花宝鉴》,是淫词艳曲。
大约那些特别有钱有势的人,总有不能言说的嗜好,摆在台面下,不敢张扬,而金洪昌,就是为他们排遣这种嗜好的一条渡船。
十几年前,四处打战乱的很,普通人逃命都来不及,哪里有闲心听戏,自然也就没什么戏班子,金洪昌本想养几个穷人家的孩子来调教,正好这时候,许杭出现了。
一个文文弱弱的世家子弟,便是再怎么折辱打骂,骨子里那清高的气质,不是穷苦人家孩子能比得上的。金洪昌是个老流氓,半辈子钻研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一眼就相中了许杭的风骨。
第一次靠着许杭唱的戏,金洪昌得了日本人的避护,做起了生意,日进斗金,横行鱼肉。
当夜,金洪昌很高兴,携着妻子儿子喝得酩酊大醉,然后踹开许杭的房门,指着他大舌头说:“你!明明天…要,嗝,要好好唱,眼神一定要再…再媚一些……要让太君,还有…查德姆先生…看得开心!”
许杭蹲坐在床上,清凉的眸子看着金洪昌的醉酒丑态,像是蕴藏着怪物的湖面,一点波澜也没有显露出来。等到金洪昌走了,才猛的从床上拔起来,跑到门外,匍匐在地上,干呕了很久很久。
那年头,日本人不得罪洋人,洋人不得罪日本人,谁都想把这个像中国瓷器一样的黑发少年从舞台上拽下来,放到口袋里,带走豢养,可是在这种微妙的平衡中,谁先动手,都是在撕破对方的脸皮。
当然,金洪昌这个人精,一直像压箱底一样留着许杭,没有早早用出去,就是想等一个真正能让他一生依靠的大山。
而许杭,竟然在这种微妙的关系中,保全着自己的清白。
直到日本人被打出贺州城,洋人也退到租界区,然后……段烨霖出现。
或许段烨霖有句话说的是对的,许杭该感谢出现的那个人是他,否则还不知是怎样的结局等着他。
可是对许杭而言,他也是个不折不扣的侵略者。
第16章
当年那些日本军官和司令,大多在贺州城失守的时候,已经剖腹了;而洋人的眼里,每个黑发黑眼的人,其实长得都差不多。
而彭舶不一样。
他是当年唯一一个能以翻译的身份随着洋人进绮园的人,许杭,也从没有忘记任何一张在台下虎视眈眈,淫秽污浊的面孔。
许杭嘴角边上都是不屑和冷笑,他微微比彭舶高一点,就往前一步,压低声音道:“你要说就尽管去说,今天是都督的生辰,若是谁在他宴会上闹事,我倒想知道,那人会是什么下场?”
彭舶被他噎了一下,气得脸是猪肝色:“呵,高梁秆做眼镜——摆什么空架子!我告诉你,信不信我一根手指头也能捏死你?算了,我不跟你这种下贱货色置气,我这鞋下有点泥啊,你要是给我擦擦,我就当今天没看见你。”
说着撩起衣摆,把一只脚伸了出来,脸上是肥肉颤抖的邪笑。
许杭冷冷看着他,然后看向一旁,道:“抱歉,没带帕子,也没法给你擦。”
这就是拒绝了。
彭舶今日还就要折辱折辱这个家伙,于是把脚凑上去,在许杭干净的灰色长衫下摆很肆意地蹭,把刚才踩的泥灰都蹭上去,便擦还边笑着说:“要什么帕子啊,这不就行了?嗯,擦得多干净!”
相似小说推荐
-
锁雀翎 [金推] (戈南衣) 晋江金牌推荐VIP2019-11-14完结14130许扶斯为了救自己心爱的已经移情别恋的未婚妻,接近燕朝娇蛮任性的小殿下...
-
金尊玉贵 完结+番外 (雨掸霜叶) 微博 2019.10.21 完结新开小脑洞:分手后我把渣攻囚禁了欢迎来看黎桑有个软软糯糯又乖又甜的童养媳,他每天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