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战舟看了看四周,面色灰败,嘴唇惨白。他找了找,此处有很多是新坟,泥土潮湿的是这两天新挖的,他看准了一个坟,蹲下去,徒手就开始刨起来。
松软的表层泥土倒是很好挖,到了下面渐渐坚硬起来就变得很磨手,何况他方才自虐般地砸伤了自己的关节,可他似乎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疼痛。
泥土渐渐被挖开,露出底下的尸体,他看了一眼,不是丛林。
转身走向下一个坑,继续挖。
这次的坑里一刨开就跳出好几堆疽虫,身子扭在一起,表面还附着着血肉,段战舟也是忍着挖了下去,里面没有完整的尸身,只有一些尸块。
放弃,再下一个。
他就这么没有目标地徒手挖坑,挖到指尖全部出血,汗水湿透了整件衣裳,挖出了吊死的老人、挖出了得瘟疫死的小孩、挖出了没头的无名尸、挖出了残肢断腿……就是没有挖到丛林。
乱葬岗真大啊,大得让他害怕。
再刨到下一个坑时,段战舟已经累得只能跪在地上,咬着牙,用胳膊受力,将土地拨开。他身上早已是污渍和恶臭,还有一些不长眼的小虫子爬来爬去,可是他一点也顾不得。
在哪里?
如果哪里都找不到,是不是证明,阎王不收他,他还没有死?
这么异想天开的想法,却让他心里陡然生出一点点的期翼来。
十个指尖渗出的血和泥土混合在一起,腥味非常。十指连心该是最疼的,可是此刻他觉得远比不上心头涌出来的酸意。
这时候他身后传来一个惊恐的叫声:“鬼…见鬼了?!”
他转头一看,是一个提着灯笼,吓得跌坐在地上的老人。
老人本来是埋完尸体准备归家的,路过这里见坟头异动以为有鬼,吓得魂飞魄散,仔细一看,这人有影子,才道是个人,再走近一看,竟是眼熟的:“这是…官爷?哟,您这是做什么呢?”
段战舟看清他的脸,认出这是早上那个拉车的老汉,便冲了上去,抓着他的手问:“是你!”
“是是是我…官爷有事?”
“我问你,早上那个人,他还活着吗?你把他藏在哪儿?”
他用了藏这个字,而不是用埋,这是在期待那个人还活着。
“人?”拉车老汉想了一会儿,才哦了一下,“您说那具尸体吧?他呀…真是有福气,赶上您这个大善人,您赏了我一点钱,我这人呐念佛,就权当看在是那死人的阴德的份上,便给他备了一口便宜的薄棺,挑个好点的地方葬了。”
说着,拉车老汉就往前头给段战舟指了指,段战舟二话不说就冲了过去。
说是好点的地方,不过就是坟头少一点的一颗歪脖子树下,一个小小的土堆。
段战舟咽了咽口水,眼神暗了暗,才缓缓蹲下身去挖开它。他的心跳再度擂鼓,既盼着能挖出来,又盼着永远也不要挖出来。
随着土层越来越薄,终于,木棺的边角露了出来。
他马上加快了手上的速度,汗水飞溅出去,三两下,整副棺材全部露出来了。
这的确是很简陋的木棺,用的最次的边角料,表层还发霉,没有上漆,边缘有很多虫咬的痕迹。
颤抖着手将棺盖掀开,丛林的脸就露出来了。
月光之下,他闭眼沉睡着。
段战舟想到了他会很凄凉,却没想到会这么惨,早知道袁森不是个东西,却不知丛林被折磨得一点人样都没有。身上两个硕大的洞,脸颊的肉都凹了下去,尸身因为夏日的炎热而有些腐烂。
把脏兮兮的双手在身上蹭了蹭,他小心翼翼地伸进去,如端一件古董,将丛林抱了出来。
他从未如此小心地对待过他,他们之间这么暧昧亲密的举动,在段战舟的记忆中,这是第一次。
真轻。像羽毛做的人偶一样。
他把丛林抱在怀里,可是丛林的身子像冰块一样,捂不暖。他的心情第一次这么接近一潭死水,无波无澜,中间有个大洞,扑簌簌往里落空。
想握一握丛林的手,一摸就看到那斑驳的伤痕,心里一恸,再往上看,掌心里有一些细碎的蜡烛粉末。
他骤然搂紧了丛林,脸颊贴在他的额头上,他想靠的近一点,是不是能听到细微的呼吸和心跳,然后证明他并不是真的死了。
没有,一点儿都没有。
这个人再也不会受他欺负而唯唯诺诺了,是真的死了,从魂到魄,走了个干干净净。
“骗子,果然你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从一开始到结束,从未对我说过一句真话……”
看似埋怨的话语,段战舟是从后槽牙一点一点挤出来的,他渐渐用力的手掌掐着丛林的肩头,可是丛林再也不会呼痛了。
“一块蛋糕而已…这么笨的你,居然会当了杀手?呵呵…我对你既没有恩,也没有德,谁要你这么做了?谁要你牺牲自己了?”
“还让许杭亲口告诉我…你们两姐弟真是一个比一个狠啊,永远都知道怎样会令我最痛苦。”
“说什么黄泉路上不相见,别说笑了,真的放下了,又怎么会想让我念着你?”
诸天神明、地狱鬼差有知,能否通融片刻,让人还阳半刻,他有很多还想再问的。这家伙明明可以说话,却装作真哑巴,不知道多少次他看着自己的时候,是不是差一点点就要忍不住出声呼唤自己的名字了?
如果自己给他一点笑意,给他一点赞许的话……
听不到了。
看了看丛林死气沉沉的面庞,在他额顶吻了吻,脱下长外套,裹住丛林的全身,仔仔细细包好,横抱起他的尸体。
“阴司泉路,你别害怕…”段战舟第一次用宛如爱人的口吻,呢喃道,“我带你找你阿姐去。”
踏着脚下累累的白骨,迎着哀悼的夜风,一步一步,从乱葬岗上走下来。
第70章
纵然有人肝肠寸断,别人该过得好的,依旧过得不错。
袁森总算高枕无忧,戒备森严的军统府也可以长舒一口气,竟然有闲情逸致开始张罗起袁野的婚事来。
人人都在传,贺州城许久没有大户人家的喜事了,这回怕是要好好热闹一番。
几家欢喜几家愁。
小铜关里,乔松从段战舟的房间里出来,径直去了段烨霖的房间,还未开口就是摇头:“司令,军长那样不吃不喝又酗酒,再这么下去怕是要不好。”
自打段战舟回来,每日就花重金取冰将丛林的尸身护在房里,一步也不走,谁也不让进,每日端去房门口的饭菜也用得越来越少,前几日竟不动了。
他这不是在闹大少爷脾气,更不是年少不更事,段烨霖没法像以前那样摆出家长的态度呵斥他。
就这么几日,僵持到下人来报,说昨夜里段战舟吐酒吐出了血,这才不得不管一管了。
段战舟从昏迷之中醒来,觉得脑袋重的很,一醒来发觉自己躺在卧室床上,身上插着好几根金针,再往上看是许杭的脸,许杭拔下金针,面无表情:“醒了就别装死了,你可没到下地狱的年纪。”
“不用你管…”不过几日,段战舟的嗓子就被酒伤得沙哑多了。
许杭不在乎他的差脾气,只道:“我当然要管,还是奉命管的。丛林希望你活得长久,我当然要竭尽全力保你的命,你活着,才能时时刻刻受痛,记着教训。”
段战舟听了很想笑,可是嘴角扯不起来,‘丛林’两个字就像枷锁,让他辩无可辩,因此许杭端了一碗药到他面前,他接过,仰头喝了。
“你就打算这么日日夜夜守下去?人死了才演个劳什子的深情款款,又能给谁看呢?”
“…他头七还没过,总要有人守一守。”
听此言,知他并没有死意,许杭点点头:“其他随你,我只顾不能让你死了。”
“我不会寻死的,”段战舟从床上下来,整个人都瘦了一圈,颧骨微微有点突出来,眼底下的乌青显得格外浓重,好似被什么妖物吸干了元气一般,“军统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必将报答。”
爱也好,恨也好,这世上只要有未了的心愿,人就有活下去的动力。
可是,段战舟的余生,空虚满布,再怎么金玉其外,也只是苟延残喘罢了。
回到金燕堂,蝉衣迎上来说顾芳菲已经等候多时了。许杭掐指算了算,竟是许久未见她了,心中略觉得几分欣喜。
走进正厅,一看见今日这阵仗,顾芳菲带了好些礼物,都是用红绸子扎着的,她笑得害羞,手里还揣着一个红彤彤的请帖,一看见许杭,还不好意思地先藏在身后。
“许先生,许久不见。”
许杭忙招呼好茶:“最近事情太多,实在抽不开身去看看你,不过今日可是你有什么喜事?”
女儿家的娇羞心事更是藏不住了,嘴角都咧开笑,将请帖递过去:“本来…该是袁野来送的,只是我想着来见见你,便不害臊地亲自来了,许先生一定一定要赏脸啊。”
翻开请帖一看,果不其然,是顾芳菲和袁野的订婚宴。
澎运商会的千金大小姐和军统大人的贵公子,这必定是郎才女貌,响传贺州城的一段佳话。订婚的日子也热闹,竟是五月初五端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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