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中,有谁叹了一下。
“人呐,一定要有了后顾之忧,有了念想,才会拼了命地活着回来。”
说到这里,小沙弥的呼噜已经打起来了,天上的星星一个个都不说话,只是闪得更醉人了。
许杭轻轻笑了一下,怀抱着这个熟睡的孩子,耐心地坐在院子里。他在守这个凄清的长夜,守这个荒芜的园林,守这个被弃的古城。
守一场不知结果的战争。
第168章
又是一场打平的战争,双方都很累了。
日本人在处理俘虏,他们故意在阵前挖坑,日本兵提着长长的刺刀,在尸体上戳刺,如果尸体有反应,就丧心病狂地补刀,直到那个‘尸体’真的死了。
随即是一声哨响,尸体被推进了大坑里,有人在一下一下地填土。
惨叫声、大笑声、尸体倒地声,怪诞离奇地交织在一起,所有的景象都一一进入段烨霖的眼中。
段烨霖裸着上身,打着绷带,站在一片高低上,仰望就是天空,俯瞰便是尸堆,身后是贺州城。高处的空气很稀薄,他身上的伤口太多了,军医都忙不过来了,索性就随它去吧。
乔松回来把许杭的话带给段烨霖,段烨霖吐了个烟圈:“他大概是想留下亲眼看看我的结局。”
风如刺刀割开心口,让人喘不过气。
乔松单膝跪地道歉:“司令,对不起,我没能劝动许少爷离开。”
“不怪你,他的性子我了解。没事,我若死了他也就走了。”
“司令!”乔松吓得脸色煞白。
段烨霖又抽了一根烟:“干嘛那么惊讶呢,乔松?你也是打战的好手,你该看得出来,能撑到现在已经算是我段烨霖的本事了。作为一枚弃子,我已经尽我所能了,失一个贺州战区,换全国大捷,还是值得的。”
乔松心头一阵揪痛,这话说得多轻巧,好像很划算,但是代价是这个战场上所有士兵的死亡。日本军可不是什么慈悲菩萨,金陵屠城的血还在秦淮河边上流淌,唯有杀戮才能使他们停步。
“那…还打吗?”乔松小心翼翼地问。
段烨霖把烟头插进泥土地里去:“打。就算战至一兵一卒也要打,能拖一刻是一刻。”
他指了指贺州城墙前的土地:“乔松,等会儿你把他们引过来,在靠近城墙前,有一条地下井道,四通八达,所以地表很脆弱,如果把我们仅剩的炸弹埋在那里,破坏力会很强。”
那条井道是早期荒废的,构造复杂,绵延面积极广,一旦爆炸会造成地面塌陷,且井道很深,人若掉进去不摔死也要摔个四分五裂。
特别是,这场爆炸如果是从地下开始,根本是防不胜防。
设想很圆满,但却有一个致命缺陷。
“可是,可是现在哪儿有时间去做埋伏?”
段烨霖拍了拍乔松的肩膀:“确实没时间了,所以你带人去迷惑他们,我带炸药下去。”
乔松一听就急了:“不行!司令!让我下去吧!”
段烨霖一眼就看出乔松遮掩的伤痛:“只能是我去!你的腿根本爬不下去!”
那厚厚的军裤下面,乔松的腿已经血肉模糊,都有些化脓了。
“那…那…”乔松哑巴了,他没脸说出让别的士兵代替段烨霖送死的话,也知道段烨霖绝不会拿别人的性命去儿戏。他只能捏紧双拳,表达自己内心的痛苦。
段烨霖大力地拍乔松的背,让他抬起头、挺起胸来:“ 不许这样!在战场上要有军人的样子!可以死,但是绝不能弯腰!”呵斥完以后,他又笑了一下:“别那么沮丧,为国捐躯是件该高兴的事儿。”
枪林弹雨又开始铺天盖地地织网,段烨霖躲在战壕里把炸药包都背在身上,段战舟走过来看了一眼,脸上表情没有太大的波动,只是说:“我是不是应该哭两声表示对你的不舍?”
段烨霖正在那里咬着死结:“得了吧,省点力气多杀两个鬼子,有命给我收尸再哭吧。”
段战舟干笑了两下,生死之际开点小玩笑,总比苦大仇深地告别好。
关于这点,他们之间还是很有默契的。
“几年前你从贺州赶走了黑宫浪速,现在他又卷土重来,要是他知道把你逼到这个份儿上,指不定乐成什么样子。”
黑宫浪速是日军的将军,当年盘踞贺州与段烨霖正面厮杀过。
“是不是他在我眼里都只是日本鬼子,没什么区别。其实说私心,也不是真的一点都没有。战舟,日本人连着一个多月的炸弹和子弹扫射攻击,最近几天已经看出短缺了。特别是今天,连个手雷都打不出来了,一个个扛着刺刀拼。我敢打赌,黑宫浪速一定是弹尽粮绝了,所以才用这种人海战术。这一击若是能重创他们,说不定你还能找着机会带着剩下的兄弟走。”
段战舟嗤之以鼻:“走什么走?你还指望让我回去给老段家传宗接代吗?”
段烨霖捶了一下段战舟的胸口,两个人都扯着嘴角笑。
整理完毕,可以出发了,段战舟从后面突然拦过段烨霖的肩头,用力抱了一下他:“…不管活着或是死了,咱们都是兄弟。”
他从兜里摸出来一根雪茄,塞在段烨霖的裤子口袋里,这是他最后剩下的一根烟了,一直没舍得抽,留到了现在:“临了发现没啥送的,给你了。之前你一直找我要烟,我还舍不得给你,现在想再多给你几根也没了。”
血浓于水,血缘真的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它带给人力量,也带给人感动。
段烨霖握了握他的手腕,很用力,都留下了痕迹:“好弟弟,我先走了。”
随后,在一队突击兵的掩护下,日军往城门靠近,一个身绑绷带,背抗炸药的身躯,侧迎枪林弹雨,像一只箭一样,冲向那个炸毁了一半的井道出口。
十点零五毫米的机枪子弹,慌乱而强有力地扫射,子弹发红发烫,仅仅一瞬间,就从腰的一侧擦过去,它一旦碰到血肉,便张开嘴撕咬,所到之处,糜烂血浆。
所以段烨霖几乎是跌落进井道的,背部重重砸在地上,疼得大脑一下就麻痹了。
“咳咳!操……嘶…”
他很艰难地坐直身体,然后用有力的手臂,将连着引线的炸药一包一包地往井道深处丢,从最远到身边,最后一包放在了自己怀里。
做完这一切,他摸了摸自己的腰,一手的血,新鲜得劲儿着呢。唉,真他娘的,这破仗打得连命也得赔进去了。
仔细听着井道上方传来的响声,那是日军上当了,在一步步靠近的声音。他们越是走近,头顶的黄土就更剧烈得往下掉,落在段烨霖的伤口里。
他父亲死的时候留过一句话,说中华生生不息,是打不倒的。
他也认为是这样。你看现在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可是等到把敌人赶出去以后,这里会开满鲜花,走过河流,不会有人记得这里曾经是战场,曾经那么可怕。
所以他不会后悔,英勇而来,英勇而去,无须留名功德榜。
只是有那么个人,他总会希望能被记住名字。
他是………
把手伸进裤子兜里,拿最后一只雪茄来抽,在摸打火机的时候,摸到了另一个东西。
是许杭还给他的那个芍药香囊。
真是要命,都到了这个份上了,陪着自己去黄泉的陪葬品竟然会是这个东西,段烨霖忍不住笑出了声,扯得伤口很疼。
想了想,段烨霖把烟点上,好好抽了一番,最后一支烟了,味道果然好到极点,几口下去胸口就觉得微微发烫,半条命都回来了。
井道里的臭气、烟土气、炸药味都与这浓郁的烟味混合,让人几乎嗅觉失灵。
拿起了那个香囊,死亡之前,他还想再重温一下绮园初见的香气。他拍了拍香囊表面沾的土,目光变得柔和了许多。
香囊置于鼻下,轻轻一嗅,段烨霖皱紧了眉头。
那不是芍药的香气,而像是一味中药,香气浓郁,味甘、辛、微苦。
这气味他并不陌生,甚至绝大多数人都能分辨出它的味道,随处可见,唯一的不同是它有一个特别的名字。
段烨霖伸手去解开香囊,因为动作太急,里头的东西一下子漏出来,掉了一地。
他倒抽了一口气,用手用力地抓了一把,在掌心揉搓着,黑暗的井道里,他的眸子亮晶晶的,还带着点氤氲水汽。
香囊里的,不是芍药,而是——当归。
何药能医肠九回,却簪征帽解戎衣。当归当归何不归?
古来从军的人在离家的时候,妻子会在丈夫的怀里塞一小把当归,意思是告诉他,该回来的时候要记得回来,永远要记得有个人在等你。
临行前,他问许杭,还有没有话要对自己说,许杭给了他这个香囊。
他在告诉自己,活着回去。
他的眼前一下子就不是井道里的模样,而是回忆从脑海里跑出来,逆着时光往回跑,他追着看,就这么一直追到当时的金燕堂门前,许杭张着嘴,欲说还休地站在自己面前。
那个时候,他不是什么话都没说,他的嘴唇轻轻张了张,很小声、很细微地说了一句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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