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心里是有我的!有我的!你到了佛前你要怎么说,你本就不该是皈依佛门的人,为什么要强迫自己?!还是说,你根本接受不了的不是自己的感情,而是我这个人吗?”
“我意已决,施主离开吧。”长陵双手合十,口气虚浮地请她走。
黒宫惠子被他的死志震撼到了,眼眶热泪盈盈,咬了咬唇:“你就宁愿自己死挨着,也不肯跟我走?难道…对我动情这件事……就让你恶心得想死吗?!”
长陵摇了摇头,不说话。
轻轻抹了抹眼泪,黒宫惠子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一般,扯下长陵手中的另一串佛珠,将绳子拉断,珠子一颗一颗落在地上,稀稀落落的声音一片:“你还念什么佛经!说什么普度众生,为什么你宁渡天下苍生,也不肯渡我!难道众生的苦值得你拯救,我的苦就不值得吗?!”
吼完这句,黒宫惠子就跑走了,跑到门边,她狠狠捶了一下门,抛下最后一句话。
“你不爱我时,我当是我无缘;可如今,分明是你轻贱了自己的感情。好、好…你不是最心心念念你的众生吗?你不是死不承认吗?我就毁了所有人,我看你能拿什么再去当借口!我看你还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门板被可怜地摔倒一边,凄惨地弹回来,吱吖声响了很久。
长陵俯下身,一颗一颗地捡起佛珠,攥在手掌心里,捡了五六颗,就很痛苦地以头抢地,久久不起。
黒宫惠子骂得对,他连情之一字都渡不过去,还有什么资格身披袈裟,念诵佛经呢?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如同触到炭火一般,长陵猛地抽回了捡佛珠的手,乍然站了起来,长久不进水米让他眼前突然一黑,险些摔倒,扶着树干才勉强站立。
他不杀伯仁,伯仁因他而死。他是罪大恶极了。
终于还是只剩下这唯一的出路了。
第148章
当许杭在药堂里,为了最关键的几味药材而废寝忘食,却始终不得要领时,没想到解开谜题的关键,会是长陵。
那日,天还蒙蒙亮,下着点淅淅沥沥的小雨,长陵带着斗笠,穿着木屐,敲开鹤鸣药堂的门。
许杭正在想是请他进来喝茶还是用早膳,长陵却递了一个信封进来。
“这里是有关贺州城瘟疫的一份报告,还有一份是日本人预备以这场瘟疫攻打贺州的计划,虽然不是很全,或许能对你、段司令有些帮助。”
许杭打开了看了几眼,十分惊讶:“你是从哪里得来的?黒宫惠子么?你可答应了她什么?”
这份文件的珍贵和重要,绝不是轻易可以得到的。
长陵浅浅地笑了一下,雨水从斗笠边缘落下,自成雨帘,水汽氤氲之下,他的面庞显得那么温和:“无须担心我,我很快就要离开贺州了,所以走之前想把重要的事情交代给你。因为我想了想,红尘之中,我能找到的友人,也唯你一人而已。”
这话分量很重,许杭把门敞开:“有话你进来说。”
“不了,很快就好,”长陵谢绝,“我的徒弟年纪还小,如今只是个小沙弥,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希望你替我照顾他。我想让他像一个寻常人家的孩子一样长大,让他入红尘,若是他长大以后,自己有了佛心,再出家也不迟。佛缘这种事,不该是我强加给他的。”
许杭当然不会拒绝,只是长陵多年以来从未出过远门,他很讶异:“你若放心,我一定照顾好他,一会儿我就让人去寺里接他。”
像是放下了心里最后一块石头,长陵露出宽慰的神情,向许杭鞠一躬:“如此,便多谢了。”
“你要去哪里?很远吗?”许杭看他话中之意,去的时日还不短。
从前是有听长陵说,想去云游四方,一路去朝圣,三步一跪,五步一叩,沿途传经的。
这样的长陵,如烟雾如云朵,好像抓不住,太阳出来就要蒸发不见。长陵的眼神很坚定,对于将要去的地方心中有路,回答说:“去一个我心向往之的地方,不远,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然后又是一鞠躬,破开雨幕,木屐哒哒有声,踏着石板路往远方走。
不知道是哪里陡生出来的不舍,许杭突然很想拽住他,于是拉高声音喊了一下:“长陵!”
漫天飘飞的银丝中,长陵止住脚步,缓缓回头。
“我的茶叶喝完了,等你回来,再给我晒一盅吧?”
因为隔得远,许杭没有看得清楚长陵是什么样的神情,只知道长陵站着回望了自己一会儿,然后慢慢地,继续踏上自己的路程。
关上门,抖了抖身上的雨珠,许杭点上煤油灯,仔仔细细研究起长陵送来的东西,约莫半个时辰之后,他抬起头,先是端起桌上凉透的茶水灌了下去,再是长长舒气。
长陵送来的这份资料,可以说太有用了。
那份只一半的研究报告,恰恰点出来这瘟疫病毒的破解之法,许杭当即就写了好几味药出来,等着一会儿试验效果,若是情况可喜,三天就能研制出特效药。
而另一份作战计划,对许杭之前一直想做而未能做成的一件事,大有裨益。
因为日本军方的战术里,提到了一个人的名字——章尧臣。
在不打仗的时候,国民政府可以同日本人交好,可以私下有交易,但是,他们绝对不会允许帮着日本人手拿屠刀,对着中国人的脑袋下手。
无论病毒战这件事,章尧臣是知情的还是被日本人利用,他都逃不了干系。
这份报告一旦交了上去,章尧臣的处境就是死局。他困扰了这么久,筹谋了这么久,一直在想的事情,没想到老天替他磨好了一把刀,锋利无比,正中敌人的心脏。
许杭喟然一叹,长陵啊长陵,你可知道你送给我多大一份礼么?
可见阎王要人三更死,绝不留人到五更。
许杭的手在信封边缘摩挲了一下,思考着今后的计划。这一次,他无须再出马,他会让章尧臣亲自过来求他!
思及此,他把蝉衣给叫了过来,让她找一个今日会去上海的船工,把一封信给递出去。
看着蝉衣在那里盖火漆,许杭突然说:“你把金燕堂里收拾一下吧,府里不重要的下人,这个月做完,都陆续遣散了吧。”
蝉衣倒蜡油的手一歪:“当家的,这是要…开始了么?”
“不是开始,而是收尾。我有种预感,山雨欲来,金燕堂那薄如蝉翼的窗户纸,早就挡不住小铜关的破竹之风了。早一点做准备,好过措手不及。”
许杭推开药室的门,新鲜的空气涌进来,狂风扫桌,将纸张吹得漫天飞舞。
蝉衣就在他的背后站着,四年了,从第一次她被领进金燕堂的大门时,娘就指着许杭跟她说,这是她从前的旧主,要蝉衣像尊敬菩萨一样尊敬他。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许杭要做什么。即便她心里也觉得,段司令是个好人,他们在一起真的很登对。
但是,他是她的主人,他是她的信仰。他要做什么,她都不会背弃他。
只是她希望,这场风雨结束以后,绮园还能重见平和绮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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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子里用来做实验的小白鼠身上的溃烂终于消下去了,老鼠也活了下来。整个药堂的人都兴奋地欢呼起来,就差把许杭抛到半空中。
闻讯赶来的段烨霖也很振奋,连问了三遍是不是真的。熬了好几个通宵的许杭揉了揉鼻梁,疲惫地说:“你还别太开心,赶紧去找最近的医药制造所,把药剂样品寄过去,让他们加一些西药,改良之后大批生产,这样才能应对日本那边随时下黑手。”
“最近的军需医药所在临城,我马上就去联系!”段烨霖伸手揉了揉许杭的头发,“你辛苦了。”
高度紧张的神经突然放松下来,许杭的身体开始发生不好的征兆,他感受到了对吗啡的渴求,就推了段烨霖一下:“那后面的事情交给你,我想休息会儿。”
他走到一边,脱下身上的大褂,准备一会儿让底下人拿去烧掉。毕竟一直在与瘟疫做研究,小心为上。
在许杭身后,段烨霖看着掌心,那只手刚刚摸过许杭的头,手上就留下了不少头发。
什么时候,少棠变得这么会脱发了?段烨霖有些疑惑,难道是太累了吗?
说起来,除了一直掉下去的体重以外,许杭的眼窝也有些深陷,舌苔发白,血丝一日比一日重,颧骨微微有些突出,身上的经脉更加明显,这种种迹象都表明健康的恶化。
真的只是太累吗?段烨霖总觉得这些征兆好像很熟悉,只是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少棠,”段烨霖走到洗脸的许杭身后,环住他的腰,果然呢,又细了一圈,“你的身体真的没事吗?”
一句话说得许杭心虚得打起腹鼓,眼珠在段烨霖看不到的地方左右摆动:“我能有什么事,大概最近忙得忘了吃饭,看着瘦吧。”
“不只是瘦,憔悴了很多。”
许杭敷衍道:“嗯,我以后会注意的。”他快要装不下去了,就使了一点劲推段烨霖:“那你就快走吧,让我休息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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