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羽许是想到什么不愉快的往事,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未达眼底,连戚然明的眼神都没注意到。
其实第一次来晋国的人,不是姜羽,而是原主,当时他才十四岁,姜羽是次年穿过来的。那是周惠王六年,距今已然十年了。十一年前原主在晋国发生的事,姜羽只记得个大概,但他约莫知道,那是他在晋国受辱最重的一次。
郡守听了夫人的话后,意识到恐怕非如此不能把姜羽请回来了,连忙整理衣冠,乘马车追出来。
贺寿的队伍整齐有序,百姓夹道欢迎,翘首以盼。很快,郡守的马车追了上来,郡守在侍从的搀扶下从马车上下来,却不小心踩了个空,笨拙的身体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倒。
“大人,小心!”
夹道的百姓发出低低的嗤笑声,郡守身为地方官,素来都是威严肃穆的,少有人看见他狼狈的模样。
站稳后,郡守扶正帽子,清清嗓子,眼睛把愚民们一扫,百姓们都噤声了。郡守这才弹弹衣袖,迈着八字步,走到姜羽马车前方,拱手高声道:“平陵郡守石虎,见过睢阳君!”
由于车马挡道,姜羽的马车停了下来,公孙克一直随侍左右,见此便低声道:“大人,郡守的马车拦在前边儿,走不了了,您看……”
郡守不过二十余岁,恐怕比姜羽还要年轻些,生得浓眉大眼,厚厚的嘴唇上下一翻:
“石某已在府内布好酒菜,为睢阳君接风洗尘。”
百姓们最爱看热闹,一双双眼睛都盯着马车。石虎也望着随风微微摇动的帘子。就在石虎有些不耐,正觉得此人架子太大时,马车内的人说话了,那是一把低沉而富有磁性的男性嗓音,有种玉石的质地,平淡的语气中透出几分嘲讽:
“郡守美意,羽心领了。只是方才在城门口,羽听闻城中有盗贼,守城兵士怀疑我们马车内藏了盗贼,郡守府衙乃是朝廷重地,羽若是把那盗贼也一同带过去了,府衙内又恰有失窃,可就说不清楚了。”
石虎嘴角抽了抽,他纡尊降贵亲自来请,没想到还碰了钉子,此人忒不识好歹!但形势比人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先把人稳住,再徐徐图之。
石虎牵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睢阳君这是哪儿的话,那都是下人不长眼睛,胡说八道。近来平陵是有盗贼,但这盗贼怎可能到睢阳君的马车内呢?”
旁观的百姓有许多都不知道城门口发生的事,只有少数亲眼目睹了的,连忙七嘴八舌地向众人都解释了。虽然被打脸的是自家的郡守,可百姓们却没什么护短的心,反觉得睢阳君做得不错。
姜羽又沉默了一会儿,石虎面子上渐渐有些挂不住了,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只猴子被人围观,拖得越久越不利,硬着头皮放下身段道:
“睢阳君,是下官治下不严,才出了这等以下犯上、不知礼数的东西,睢阳君大人大量,莫要与他们计较,您一路舟车劳顿,甚是辛苦,驿馆内早已命人收拾妥当。虽比不上您在蓟都的府邸,也算干净宽敞。”
未免落下得理不饶人的口舌,姜羽听到这里,总算回了一句:“如此便有劳郡守大人了。”
见姜羽终于妥协,石虎总算松了一口气,把流言压一压,乌纱帽应该算是保住了。
得到应允后,石虎重新上了马车,车夫挥动马鞭,拉着缰绳。
“驾!”马鞭抽在马背上,那没有一丝杂色的纯种宝马,便“哒哒”地跑起来,郡守在前,带着姜羽一路到了驿馆内,先命人安置车马贺礼,给马儿喂草。随后姜羽便去了接风宴,戚然明似乎对这些没什么兴趣,意兴阑珊地留在了驿馆内。
戚然明和贺寿那些随从一同用的饭。这些人不知道戚然明是谁,也不知他是打哪儿来的,只是见戚然明一路都和姜羽一辆马车,便自动将他当做姜羽的贴身护卫了,见他年纪轻,颇为照顾。也有人问他来历身份的,他只得一句:“戚然明。”
“那你是怎么跟着姜大人的?就连公孙克,也只能随侍在马车外,大人怎么就单独允许你在马车里?”
戚然明想了想说:“我欠了睢阳君十两银子,他给我买了两身衣裳。”
这群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走南闯北,大概也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理由。沉默了一下,有人问:“小兄弟,你身手这么好,十两银子也不难还啊?”
戚然明或许也知道自己的话很没有说服力,干脆闭口不言了。
姜羽回驿馆时,天色已黑。他稍微喝了一些酒,没醉,只是带了一点酒气,进屋躺在太师椅上,便挥手让公孙克去查石虎。
石虎本家是石家,石家是晋国第二大家族,与赵家分庭抗礼。石虎应该是石家这一辈的年轻子弟,在曲沃受尽礼遇,做什么也无人敢置喙,才养成了这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刁钻无礼的个性。
“在饶县,日月阁杀了姜直的事情传出去后,各方都是什么反应?”
公孙克说:“回大人,听说齐侯得知太子死讯后,气得当朝吐了一口血,大骂晋侯狼子野心,之后便一病不起了。齐国大臣都慌了神,把派来晋国贺寿的使臣半路给召了回去。”
“二公子衣不解带地伺候在齐侯身边,坚决咬定日月阁的事他并不知情,与他没有半分关系,如今是他监国。”
姜羽:“那文姬呢,文姬会甘心二公子监国?”
公孙克哂笑道:“不甘心也没办法,文姬虽得齐侯宠爱,朝堂上支持她的却没有几个。三公子既不是嫡出,也不是长子,文姬所出的四公子年纪还小,因此二公子监国理所应当。”
姜羽听后勾起唇,低笑道:“若是齐侯现在没了,那可就好玩了。”
公孙克心头一震,仔细观察了姜羽的神色,以他对姜羽的了解,这人或许真能干出弑君的事。
姜羽却轻飘飘地揭过这个话题,问:“晋国呢?晋侯,赵家,石家,都什么态度?”
公孙克:“赵狄当然一口咬定,不是自己做的,日月阁绝没有派人出去。”
姜羽:“人证物证俱在,竟还要狡辩,也是够厚颜无耻的。”
两人话未说完,忽听房顶上一阵响动,像是有人踩在瓦片上。
公孙克神情一凛:“什么人?”
第11章
公孙克一声厉喝,惊得房顶上那人片刻也不敢多留,趁着夜色转头便跑,公孙克连忙追上去。
而在公孙克刚离开,恰有一阵风打窗口吹进来,“噗”的一声吹灭了灯火,屋里一下子黑了。姜羽在黑暗中眨了眨眼,借着月色,朦朦胧胧看见窗外的老柳树上似乎坐了个人。
“谁在那里?”姜羽问。他并没有感受到敌意或者杀气,但那人确实是在看着他。
树上的人影停顿了一会儿,忽然从树上跳下来,这下姜羽才算看清了,那身形是戚然明,手里拿了个东西,看不清是什么。
姜羽始终对此人存疑,不知他的目的是什么,此刻公孙克不在身旁,他又有些不便,因此站在那里没有动。两人便隔着窗,谁都没有说话。
这样的沉默持续了半晌,姜羽心中暗骂公孙克怎么还不回来。
“你在那儿做什么?”姜羽打破了沉默,“偷听?”
戚然明扬起手里的东西,姜羽这才模模糊糊地猜测那应该是个酒壶,因为戚然明拿着喝了一口。然后几步跳过来,坐在窗框上,一条腿曲起,一条腿自然下垂,他偏过头看姜羽,挺直的鼻梁被月亮镀上一层银辉,声音里带了一丝略显惊诧的笑意:
“你看不见?”
姜羽:“……”
至于这么敏锐?夜盲怎么了,夜盲也不是他的错。
见姜羽没有立即回答,也没有做出任何动作,戚然明大致就了解答案了,有些好笑地摇摇头。
“我还以为……”
姜羽自知处于不利地位,没有跟他逞口舌之快,淡淡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人都是有缺陷的。”
戚然明沉默了一下,点头:“此言有理。”
“石虎是石家石襄大家长的次子,因石夫人偏爱幼子,所以自小被娇宠惯了,行事跋扈。去年因杀了人,被外放到平陵来做郡守,可他好大喜功不说,还奢靡铺张,自从来了平陵之后,没有任何政绩,一个盗贼都从年前抓到年后,因此很不得人心。”
这话题转得飞快,却是在向姜羽传递情报,虽然查这些对他来说很容易。
戚然明继续道:“石家与赵家不睦多年,两家常有纷争,因此石家很多人都认为,石虎被外放,是赵家人在捣鬼设计陷害。”
“而且,主张与燕国结盟的,一直是赵家,石家一直看不起燕国。”
这个姜羽倒是知道。
戚然明下了结语:“所以,此番你去晋国,很有可能会遭到石家人的刁难,在这些人心中,是没有什么家国观念的,家族利益高于一切,他们并不会因为齐国与晋国反目,就放弃家族之间的争斗,而选择向燕国示好。”
“当然,赵家人应该还是会一如往常。”
若是一介庶民,戚然明上哪儿知道这些事情?毕竟那些贵族为了遮羞,不论做了什么,都要美化成顺应天理王命,普通百姓不会知道他们的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