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的许观尘也缓缓睁开双眼。
他早就醒了,他一掌拍在萧贽身上的时候,他就醒了。
就是没来得及收手。
半掀开帘子,往外边看。
破晓时分,天光稍暗,也已经是清晨时分。
怪不得。
许观尘瘫倒在榻上,早晨,再加上萧贽方才这么一遭,他也睡不着。
他也坐起来,与方才萧贽的动作一模一样,揉揉眉心,掀开帷帐下了榻。
洗漱过后,许观尘重新系上香草环,在蒲团上打坐。
道士的每日修养,破戒之后也坚持修行。
还是静不下心,一颗道心仿佛被炼化似的。
许观尘做了个收式,睁开双眼,随手拣起案上的阴阳环来玩。白玉的环扣,磕碰起来叮叮地响,吵得他愈发心烦意乱。
放下阴阳环,许观尘换了一卷卦书。
卦书中间夹着三枚铜钱,他之前卜过一卦。
许观尘照着卦书反推,这一卦是问日子吉凶,问的是腊月二十五这一日,问卦的结果,是这日大吉。
只是许观尘不知道他那时具体问的是什么。
他拾起三枚铜钱,放入龟甲之中,再卜了一卦。
鬼使神差的,他先替萧贽算了一次。
——凡心甚重。
许观尘点头,私以为这一卦挺准,萧贽就是这样一个人。
再替他自己算了一卦。
——道心过轻。
他叹了口气,满以为这卦象是说,他做道士的日子,是做到头儿了。
他这种修行尚浅的道士,每日只能卜三卦。
最后他为七殿下萧启起了一卦。
——不离旧时人。
许观尘撑着头,盯着案上的铜钱出神。
这一卦他参不透。
不单这一卦他看不懂,还有缺失了的三年。无论怎么想,他也不明白,少了的那三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弄成现在这样?
因为参不透,许观尘找了张纸,仔细地将“不离旧时人”的样式描摹下来。
描好之后,就夹在卦书当中。
他揉了揉脖子,抬眼见窗外天光大亮,想着宫禁时辰也该过了,整了整衣裳,准备出宫去走一趟。
第11章东坊王府
许观尘推开殿门时,飞扬与那娃娃脸的小太监正在廊下玩游戏,猜猜一粒金瓜子在哪只手里的游戏。
他们站在台阶下边,赢了的就往上走一阶。
看见许观尘出来,飞扬连游戏也不玩了,点着脚尖,跳到他面前,清清朗朗地喊了一声:“哥。”
好嘛。
许观尘摸了摸鼻尖,三年前还甜得像糖似的喊“哥哥”,现在直接喊单字儿了。
那小太监将金瓜子收进袖中,上前行礼:“小公爷。”
“我……出宫一趟。”
许观尘留意着小太监的神色,见他面色不改,便松了口气。
小太监道:“那奴才让人去备马车。”
“不用,多谢。”
“那早膳?”
“我辟谷。”
小太监没来得及拉住飞扬,飞扬“嗖”的一下就跳下台阶,跑到许观尘身边。
三年前飞扬还只是个半大的少年,三年之后,飞扬十六岁,长高了许多,站在他身边,像只小狼崽子。
不过小狼崽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单纯:“哥,尾巴呢?”
他问的是许观尘的拂尘,因为许观尘常把拂尘别在腰后,所以看起来像是尾巴。
想起昨晚那柄藏在碎布条里的拂尘,许观尘面色一变,假咳两声:“尾巴坏了。”
“哦。”飞扬点点头,转眼一看,抓着他的手晃了晃,“裴大叔。”
许观尘抬头,从对面宫道那边走过来的,正是萧贽的母家舅舅,裴大将军。
裴将军也加快了脚步,远远地喊他:“许哥儿。”
萧贽的母家舅舅,怎么这样喊他?
许观尘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给他作揖,规规矩矩地唤他:“裴将军。”
裴将军近前,上下扫了他一眼:“这么早就出宫,看来陛下……”
见他愈发窘迫,裴将军便转头,喊了两声“肥羊”。
“肥羊”扭过头去,并不理他,拉着许观尘的衣袖,催他快走。
裴将军再哄了两句,从怀中掏出一面玄铁铸的令牌,递给许观尘。
许观尘略有耳闻,裴大将军带兵,贵精不贵多。他手下的队伍,按照十二地支来排。递给他的这一面令牌,管的是辰字军。辰字军只五百人,不过都是以一敌十的高手。
给他?
许观尘缩了缩手。
裴将军解释道:“陛下再没其他师长,我做舅舅的,给你点东西是应当的。得亏你是个小子,要不也不知道该给你什么。”
听了这话,许观尘更不敢接,连连后退两步。
裴将军却把令牌塞到飞扬手里:“拿着,可以换糖吃的。”
一听可以换糖,飞扬欢欢喜喜地接了,裴将军朝他们一拱手,也大步离去。
许观尘追不上他,只能先叫飞扬收着东西,想着回来了再还给萧贽。
还是清晨,出了宫门,再稍往外走些,就撞见了金陵城的早市。
此时正是腊月二十六,城中各处熙攘繁盛。
三年来,飞扬长高不少,也长壮不少,许观尘已经拉不住他往卖糖的摊子凑了。
尤其又近年节,卖糖摊子卖的糖花样特别多,捏成猫的,捏成兔子的,飞扬每个都要。
他把方才裴将军可以用令牌换糖吃的话当了真,花光了许观尘身上的银钱,就要把令牌交出去。
许观尘一把按住他的手,实在是凶不起来,便压低声音吓唬他:“走了。”
卖糖的老板倒不在意,又送了他两方槐花蜜。
许观尘拍拍飞扬的手,教他说“谢谢”,只是飞扬被糖块糊住了嘴,将怀中糖块往许观尘怀里一塞,就朝老板抱了个拳。
过了早市,再向东走出一条街,就是金陵城中权贵所住的东坊。
朝中前几日便放了年假,诸臣赋闲在家,悠闲得很。
许观尘先去了一趟七殿下萧启的府邸。
府门前换了牌匾,是他不认识的一户人家。
没等走近,飞扬就拉住他的衣袖,厉声道:“不许去!”
许观尘被他吓了一跳,站在原地。
这时一架蓝颜色的马车从他身边辚辚驶过,马车行得急,他却看得清楚,那马车檐下,灯笼上描的是一个“杨”字。
恩宁侯府的“杨”字,从前与他一起念书、一起在建王府赏花赏雪的好朋友——杨寻的“杨”字。
马车帘子从里边被掀开,果然也是杨寻。
可是马车却加快了速度,很快就跑过长街。
杨寻掀开帘子时,看向他的目光怨恨愤怒。
许观尘的脚步顿了顿,转眼见飞扬连糖也不吃了,警惕地环视四周,见他看向自己,又跺着脚强调了一遍:“不许去!”
第12章东坊何府
飞扬急得快要哭了,扯着许观尘的衣袖,生怕他下一刻就不见了。
许观尘见他模样,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再看了一眼从前的七殿下府邸,也带着他走了。
过了七殿下的府邸,再往东两条街,就是何祭酒的府邸,何府。
他幼时与七殿下萧启、恩宁侯府杨寻、何祭酒的孙儿何镇一同念书,何祭酒就是他们的老师,还是萧启的外祖。
何祭酒是名扬天下的学问大家,曾任祭酒一职,旁人多尊称他一声“何祭酒”。
从前的何府,也是有名的世家大族。何府的院子也格外的宽敞,仅仅为了前来求学的士子能够站得下。
如今的何府,近年节也不见半点生气,残旧褪色的灯笼还挂在檐下,任凭风雪吹打,萧索凄清。
许观尘上前叩门:“烦劳通报一声,学生许观尘求见老师。”
里边的门房打了个哈欠,开了门让他进来,恐怕也没听清楚他说的什么话,只道:“进来进来,有什么好通报的,要见就去见。”
门房领着他往前走,道:“我们家老爷不清楚的时候多,他要是把你当成从前的七殿下,或是我们家何小公子,你别说话,顺着他的意思就好。”
“七殿下……”许观尘问道,“还有何公子,他们怎么了?”
“你怕不是才从山里出来的吧?”门房再打量他,见他一身道袍,了然地点了点头,“七殿下与我们家小公子,三年前就去啦。”
许观尘险些没站稳,颤抖着声音再问了一遍:“什么?”
“去啦,用你们道士的话来说,就是飞升啦。”
“怎么?”
“三年前当今陛下登基,咱们小公子陪着七殿下去南边封地,路上叫贼给劫啦。”
许观尘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雪地里。
门房领着他到了院门前,一位白发白须的老人仅着一身中衣,就坐在雪地里,用手弄雪玩儿。
门房骂道:“一会儿没看着,又跑出来了。”
院中玩雪那老人,正是许观尘从前的老师,何祭酒。
飞扬本性好玩,见此状况,也要上前与他一起玩雪。
许观尘拉住他:“飞扬,出了院子往南边走,就是厨房。你去帮观尘哥哥烧一壶热水,再煮一碗姜汤来,好不好?”
见他面色着急,飞扬点了点头,脚尖在雪地上一点,直接飞过了院墙。
许观尘上前,跪在何祭酒面前,唤道:“老师。”
何祭酒迟钝地抬眼看他,恍惚了一阵,含糊地喊他的名字:“观尘。”
许观尘松了口气,把他从雪地里扶起来,两人慢慢地回了房。
将何祭酒安置在榻上,许观尘试了试他的额头,并不很冷,应该在雪地里待得不久。
飞扬的动作很快,一只手提着热水,另一只手端着姜汤,跳过门槛就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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