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自作自受。
萧启只随手拿了点金疮药,给许观尘撒上,又扯了点细布,粗粗地包住他的伤口。血渐渐止住了,就给他套上衣裳,披上银白狐裘,好掩住血淋淋的伤口。
何镇出去找了顶不怎么起眼的蓝轿子,就停在房门前。
萧启把他抱出去,送上轿子,再不看他一眼。整顿人马,收拾东西,趁着还没关城门,马上就要出城,怕萧贽因为许观尘的伤要找他算账。
许观尘缩在轿子里,额上直冒冷汗,动一下的力气也没有。
飞扬原本守在外边,见许观尘出来,便连忙跟上去。他小孩子心性,看不出什么异常,只是一心跟着许观尘,跟在轿子后边。
轿子颠簸,好不容易止住血的伤口又裂开了。
而轿子也到了宫城前,城门大开,四个轿夫却不敢把轿子抬进去,把轿子往雪地上一丢,便散了。
萧贽就站在城楼上,也知道那里边是许观尘,却不知道许观尘是被砍了一刀才送来的。见那轿子没有动静,只以为是许观尘不愿意见他,因为许观尘那一句“我不后悔”,心下也正生气,因此只是站在城楼上。
许观尘坐在轿子里,伤口感染,发起热来,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颠簸之中,伤口裂开,血腥味渐浓,身边只有一个飞扬陪着。飞扬闻见气味,觉得不对,可是掀开帘子,轿中昏暗,也看不清楚。
飞扬唤了一声:“哥哥。”
许观尘已然没什么反应,没听见他说话。
飞扬有些急了,环顾四周,周围没有别人,只有萧贽站在城楼上。
许观尘回金陵之后,就一直住在萧贽府上,飞扬跟着他,也认得萧贽。
于是他跑进宫门,脚尖点着,径直飞上城楼。
裴将军拦住他,摇摇头:“肥羊,还是算了。小公爷要是不愿意下来,就不要强求了。”
飞扬猛地推开他,上前去拉萧贽的手臂,一个劲儿地催他,急得快要哭了:“求求你,快点,快点。”
萧贽虽然心中恼火许观尘执迷不悟,却也随他下了城楼,站在蓝顶小轿前。
身边的小成公公请了一声:“小公爷?”
轿子里的人没有做声,侍卫将轿子倾斜,请他下轿,仍旧没有动静。
飞扬急了,直接拉着萧贽上前,掀开轿帘。
轿子一歪,许观尘便从里边扑出来,没有知觉地倒在萧贽脚下。
渗出鲜血染红萧贽脚下的积雪。
许观尘无意识地勾了勾手指,正碰了碰萧贽的衣角。只这一下,萧贽多少嫉妒怨恨,全都消散在这一下当中。
萧贽把他抱起来,摸见他背上血淋淋的一片,不敢再碰他的伤口,抱着他回了宫,刻意放轻了语气,唤他一声:“观尘?”
他很少当着许观尘的面这样喊他。每回萧启这样喊他的时候,他很嫉妒。
许观尘倒认出他来了,因为发热,嗓子沙哑,苦笑道:“叫你给……说中了。”
“你……”这傻乎乎的、不懂得保留的小道士终于尝到苦头了,萧贽原本应该高兴的,应该刺他两句,让他以后不要再犯。可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了。
许观尘又道:“你赢了。”
萧贽只是摸摸他的脑袋。
天星半坠。
萧贽抱着他走在宫道上,许观尘的呼吸极轻极缓,应该是昏过去了。
他转头问:“萧启呢?”
裴将军回道:“连夜出城去了。原本咱们说只要小公爷,小公爷来了,也就没有拦他。”
“派人去追,一个不放。”
“可是才答应他……”
“我反悔了。”
这是三年之前,元初四十二年的除夕。
第63章这倒不必
马车很是颠簸,仿佛行在什么山间小道上,大约是已经出城了。
许观尘再次醒来时,留了个心眼儿,不敢说话,也不敢动作,只是睁着眼睛,观察四周。
马车里很黑,想是掩上了窗子,又或许是天色已经黑了。
手脚上都挂着镣铐,很重,应该是防着他跑。
马车缓缓停下,外边有人低声道:“爷,到了。”
马车里,那人就坐在许观尘身边,离得很近,用沙哑的声音应了一声:“好。”
许观尘一愣,这声音他熟悉得很。
知微,元策身边的知微。
睡过去最后一眼,他还记得拿浸了迷药的帕子把他捂昏的人是元策,他身边的人会在这儿,也不奇怪。
若萧启还活着,想来他是与元策勾结在一处了。
而元策此次来金陵,也根本不是为了和议,划定西北边界,他是来搅乱池水,坐收渔利的。或许萧启还许给了他什么,让他愿意来走这一趟。
知微把他拖下马车,许观尘低着头,暗中看了看四周。四周还是很黑,今晚月黑风高,树影摇动,发出簌簌的声响。
知微把他背到背上,跨过门槛:“那个老道士,丢到西边院子去。”
跟着他一起来的人,各自去做各自的事儿,各自隐入暗处。只有一个小孩子,举着烛台,跑出来迎他,怯生生地唤了一声:“师兄。”
知微瞥了他一眼,道:“去打点热水。”
那小孩子应了一声,先将门闩好,然后去打热水。
知微背着许观尘,再走了一阵子,走进一间屋子,然后将许观尘丢在草蒲团上。
小孩子很快就进来了,将热水放在木架子上,又转身去点起蜡烛。
烛光摇曳,那小孩子不经意间瞥了一眼,忍不住惊道:“小师叔?”
知微原本背着手,站在点着两支蜡烛的长案前,听他这样说道,便转头问他:“什么?”
许观尘也觉得奇怪,悄悄睁开眼睛去看。原来这个小孩子,也是他见过的。
金陵城东面,二月初春踏青。年前他与萧贽在栖梧山行宫住着的那一阵儿,一起来过的、山崖上边的那个道观,静虚观。
静虚观里,只有一个小道童守着。那时候,他还帮这个小道童看过卦摊。
果真是,冥冥轮回。
小道童脚踩八卦,手握太极,朝知微行了个礼,解释道:“天下道观往来,看见同门,都要尊称
一声‘师叔’。我与这位小师叔见过一面,所以……”
知微不想知晓他们道观同门的规矩,也不想了解他与许观尘到底是怎么见的,摆了摆手,便让他下去。
小道童再看了一眼倒在草蒲团上的许观尘,试探着道:“师兄,小师叔人很好,能不能……”
烛焰跳跃,晦暗不明,知微笑了笑,道:“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小道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许观尘心思一沉,“最好的朋友”,他许久没有听过这样的话,会
说这样的话的人,就只有——
知微又吩咐小道童:“你给观尘……你小师叔擦擦脸。”
小道童应了,挽起衣袖,在热水中洗过巾子,跪坐在许观尘身边,帮他擦擦脸,也帮他把手上脚上的镣铐弄得让他舒服一些。
许观尘不好意思再劳动他,再这么装睡下去,也没有意思,便推开了小道童的手。
“多谢。”
听见他开了口,知微微怔,随后摆了摆手,把小道童遣下去。
许观尘坐起来,看见知微站在点着两支蜡烛的供案前,供案上,是三个灵位,萧启、杨寻与何镇的灵位。
杨寻死了之后,他娘亲恩宁侯夫人曾经来求过他,要他收下这三个灵位,许观尘没应,恩宁侯夫人便直接找到定国公府去了。
那时在行宫,柴伯把这三个牌位带给他,许观尘看着心烦,便让他随便找个道观安置。
现在想来,应当是柴伯从栖梧山下来,离得最近的就是这个道观,所以就把这三个灵位送到这儿来了。
兜兜转转,又是轮回。
知微见他瞧着那三个灵位出神,转身走到盛着热水的铜盆边,就着许观尘用过的热水与帕子,洗了把脸,将贴在脸上的□□揭下来。
许观尘站起身,脚上手上,镣铐一阵乱响,往后退了退,站得离他远一些。
铜盆里浮着薄薄的一层面具,知微转头看向他,模样全变了,只有声音还似旧时沙哑:“观尘,是我。”
许观尘苦笑两声:“我知道是你。”
知微为启,他早该想到的。
萧启紧着他的脚步,往前进了几步,眼中或有几分真诚:“我回来了。”
许观尘上下看了他两眼,淡淡道:“嗯,你回来了。”
萧启再往前近了几步,还真像是好友久别重逢,想要抱抱他,许观尘便拖着脚镣往后退:“这倒不必。”
萧启道:“聊聊吧。”
四周再没有别人,许观尘没得选,便点了点头。
“我原本不知道……父皇给你吃了什么药,我是后来,看见父皇临终前给我的私印,私印里有一张字条儿,我才知道的。”
萧启眨了眨眼睛,憋出两滴泪来,抬眼看他:“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情,萧贽是不是骗你了?”
许观尘不答,只听萧启又道:“他骗你了,他逼宫篡位,弑君弑父,派人在路上暗算……”
“他没骗我。”许观尘定定道,“大梁上下都知道他逼宫篡位。”
“他……”
许观尘再往后退了半步,只问他:“我背上那一道疤,是谁砍的?”
萧启目光微闪:“你不记得?”
许观尘别开目光,点了点头,撒谎道:“我不记得。”
“是……萧贽。”萧启抿了抿干涩的唇,声音仍旧沙哑,“你不知道,他对你一直心思不纯,他逼宫之后,他还想要你,你不肯,他就……”
许观尘再问:“你……”他呼了口气,做戏得做全套,定了定心神,强作镇静,问道:“那殿下、是怎么活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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