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封建守旧的思想,靠卖身契来决定一个人的命运,或许在当下大部分人的眼里依然是再正常不过的。可时代不同了,如今人人自由平等。别人家的事沈观澜管不着也没心力去管,他家的事是发生在他眼皮底下的,怎能如此荒唐?
他掀开蚊帐下床,悄悄打开了房门。宣纸就在外面的石桌旁睡着,他轻手轻脚的关上房门,往厨房溜去。
他觉得今晚喝的还不够多,这样耗下去得睁眼到天明,便想着再找点酒来。只是没想到刚靠近厨房就看到了一点微弱的灯光,他靠在门上一瞧,一个丫鬟点着盏煤油灯,正在炤台上煮着什么。
食物的香气随风飘了过来,沈观澜吸了吸鼻子,那是酱油和葱花的味道。
他悄无声息的靠近,在丫鬟背后瞄了一眼,发现锅里正用清水捞着面条,旁边一个碗里放着酱油和葱花末。他笑了起来:“大半夜的,是四太太饿了还是你馋了?在这偷偷摸摸的煮东西。”
骊儿干的才不是偷偷摸摸的事,只是半夜煮碗酱油拌面,她也没必要敲锣打鼓的吧。
待她看清身后的人是沈观澜时才放下心来,不满道:“二少爷别半夜吓人,奴婢胆子小的。”
沈观澜摸了摸下巴:“你胆子小?我看你护着四太太的时候可是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
骊儿把煮熟的面条捞起来,在碗里拌了拌,葱花的香味飘进了沈观澜鼻子里,勾得他十指大动,把碗拿过来闻了闻:“好香,这碗给二爷了,你再下一碗吧。”
“哎……”骊儿刚叫了声便看到沈观澜夹起一筷子面条,送进嘴里便嚼开了,吞下去后还要嫌弃的咂嘴:“怎么这么软?你捞的太久了,面都烂了。”
“谁让二少爷要抢的,四太太的嗓子吃不了太硬的东西,一向都是这么捞的。”她嘀咕道,转身又下了一指面条进锅里,取了个新碗添调料。
沈观澜奇道:“他都不唱了还要这么小心的保护嗓子?”
骊儿哀怨道:“四太太的嗓子咳血过,医生说了平时要小心养着,否则年纪再大些说话都会吃力。”
沈观澜放下碗来,才轻松下来的神情又凝重了,道:“明日我先带他去找时珍堂的李太爷看看,他那一身都是毛病,得好好治治。”
骊儿放下手里的勺子,喜道:“二少爷说的是真的?可是李太爷已经不看诊很久了啊。”
“李太爷从小就给我看病的,应该会卖我个面子。主要是我那些西医的诊疗器具还要半个多月才寄到,也不可能马上就带他去外地的医院检查。”
沈观澜说的真诚,骊儿垂下眼帘,好似想到了什么,小声道:“二少爷,奴婢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她刚才对沈观澜有些无礼,但是那份率真让沈观澜很舒服,如今一下拘谨了,沈观澜反而不习惯了:“你想问什么就说,没必要这么拘着。”
“奴婢想问,二少爷为何会愿意这样帮助四太太?您刚回来,之前与四太太也不曾见过。”
沈观澜打量了骊儿一眼,道:“这是你想问的还是他想问的?”
骊儿被看穿了想法,只得道:“是奴婢想知道。四太太没说出来,但奴婢知道他心里也是很不安的。”
“他不安?为什么?”
“为什么?”骊儿茫然的看着沈观澜:“忽然间有人对自己很好,还是个陌生人,换做谁都会不安吧?”
沈观澜沉默了许久,接过骊儿新拌好的那碗面,又随手拿起一壶酒,往西厢走去。
他说要单独和徐宴清谈谈,让骊儿在外面守着别进来。
第八章
徐宴清没在房间里。
今晚夜色很美,云雾似轻纱铺在天边,一点星子躲在月光后,明明灭灭。微凉的风不时会拂过脸颊,带来阵阵蝉鸣。如此闲适的夏夜,实在是很适合金樽对月。
可惜他的嗓子不能喝酒,连浓茶都不能碰,平时喝的最多的就是水和护嗓子的茶。今晚坐在凉亭内,手边也只有一杯清水。
他在太夫人那儿吃的晚饭,只不过被沈观澜折腾得食不知味,也没吃多少。等到半夜睡不着,才发觉是饿过头了,就让骊儿去煮碗面来。
沈观澜端着两个碗一瓶酒,大老远就看到了凉亭下的身影。
徐宴清穿着中式的寝衣,素白的绸缎在月下反射着微光,如一抹亦真亦幻的虚影,让沈观澜想起了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
那只属于新嫁娘的红,满头耀眼的珠翠,是与四周格格不入的妖冶。就像戏文中成亲当日摔下悬崖的徐青岚,一不小心就跌进了他的世界里。
沈观澜站在墙边看了一会儿,才走了过去。
徐宴清的视线盯着前方,不知在想什么,就连沈观澜走到旁边了也没反应过来。沈观澜把酒瓶放下,将他的那碗面拌了拌,伸到他面前。
也不知是被拌面的香味勾到了,还是看到了碗。徐宴清怔了怔,一回头,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沈观澜弯着腰,视线与他齐平,正笑眯眯的望着他:“饿坏了吧,快吃吧。”
徐宴清缓缓瞪大了眼,虹膜上映着的人有一双显眼的酒窝,将英挺的五官衬的温柔了不少,还带着点不羁的神情。那人见他没有反应,便用筷子夹起一口,递到了他的嘴边:“啊——”
沈观澜看着徐宴清像是又被开水烫到了一样,猛地站起身来躲开他。那模样就像在躲什么洪水猛兽似的,只得无奈的放下碗,道:“你不用这么防着,我对你没有恶意的。”
徐宴清说不出话来。
半夜三更,即便他们同为男子,可他毕竟是他的四妈,这种时候沈观澜是绝对不适合出现在他后院里的。
“我刚才在厨房遇到了骊儿,她说你饿了,刚巧我也饿的睡不着,就让她给我也煮了一碗,顺便来找你聊聊。”沈观澜并未靠近他,只是坐在了石凳上,拿起自己那碗面吃了起来。
他吃了两口,端起徐宴清那杯白开水闻了闻,随手倒掉了,把酒倒进去喝了一口。
徐宴清又瞪直了眼,胸膛起伏的厉害,还是憋不出一个字来。可是他脸上分明写着:你的举动太无礼了!
沈观澜已经大致摸清了他的脾气,见他这样就忍不住想笑。觉得这徐宴清比起家里那两个二妈三妈来说可爱多了,难怪他爹就算毁了名声也要把人娶进来。这么有意思的一个人,换了他也……
沈观澜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了狗叫声。
那是沈府养的看门狗,不知怎么了,大半夜的突然叫了几声。不过那几声过后就又安静了下来,沈观澜转过头去,发现徐宴清躲在柱子后面,似乎很恐惧的看着门的方向。
沈观澜愣了一下,道:“你怕狗?”
以前还不是角儿的时候,徐宴清曾被一个官爷家养的狼狗扑过。那头狗长得又凶又大,足有半人高。徐宴清被它扑倒在地,见它张嘴就要咬来,当即就吓得魂都快散了。偏偏那时候他还不是角儿,围观的那几个家丁非但不帮他解围,反而凑在一起嘲笑他。最后他并未被狗咬伤,但留下了严重的阴影。以至于后来不管是多远的狗叫声,只要凶一些的他都会恐惧。
徐宴清强自镇定的回答:“没有。”
看他分明惊惧未定却要装出一副没事的模样来,沈观澜叹道:“可我怕狗,怕极了。明天就让我妈把来旺送走。”
来旺便是那头看门狗的名字,徐宴清一怔,不由得道:“你怕狗?”
“是啊。”沈观澜理直气壮道,一点也不觉得这个丢人,他朝徐宴清招了招手:“我跟你说,我以前被狗吓哭过,只是我爹说男子汉大丈夫不能怕狗我才忍着的。可是去他娘的男子汉大丈夫,谁规定的就不能怕狗了?”
他理直气壮的吐槽沈正宏,把一件明明是丢脸的事说的理所当然。徐宴清不由得弯起嘴角,轻轻笑了一声。
见他居然笑了,沈观澜顿时起劲了,继续瞎掰:“还有啊,其实我大哥也怕狗。不过你也知道他那个人死板,最要面子了,非要把来旺放在大门口。搞得我也陪他受罪,真的是。”
徐宴清已经没有开始那样紧张了,沈观澜又适时的指了指他那碗面:“再不吃要糊了。可别浪费粮食,这年头有很多人饭都吃不饱的。”
徐宴清犹豫了片刻,在他的注视下回到桌边坐下,端起面吃了一口,道:“你该回去了。”
“为什么?”沈观澜问的坦然。
徐宴清皱了皱眉:“太晚了,二少爷。”
他特地把‘二少爷’三个字说出来,就是想让沈观澜记起自己的身份。没想到沈观澜无谓的喝了口酒,道:“你若是不喜欢我叫你四妈,那就别老是提二少爷这个称呼。”
徐宴清垂下眼帘,纤长的睫毛在月光下拉出一片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他摇了摇头:“这不合规矩。”
又是‘不合规矩’。
沈观澜无可奈何的放下筷子,双臂交叠撑在桌上,看着他道:“四妈,你觉得规矩重要还是人命重要?”
徐宴清不知他为何会问这种问题,但看他认真的样子,只得回答:“自然是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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