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园林距兆京城并大远,出了城门走五里地便到了。疏长喻早没了第一次参加琼林宴的新科进士那般踌躇满志、热血沸腾,上了马车便被晃得瞌睡,没一会便闭上眼睛,直到空青掀开帘子喊他,才悠悠醒来。
“方才路上晃了些,不知不觉便睡着了。”疏长喻面带赧色,温和地冲空青微微一笑。
空青扶着他下了马车,方出来,疏长喻便觉得惠风和畅,周边都充盈着一股山野之间的清新空远的气息。
他面前便是燕山园林的大门。这大门和院墙气派轩昂,丝毫不输宫内,周边禁军立得青松一般,穿着挺拔的玄色盔甲。从这大门入内,便是宫殿楼阁,一路锦绣似的,延展到半山腰。
燕山正是山花烂漫的时节。故而这宫殿的碧瓦飞甍周围,皆是各色云霞般的山花,和春季的青翠辉映在一处。
周围来来往往,已是有不少新科进士到了门口,三三两两地相携入内。这些面孔或年轻朝气,或白发垂暮,竟是什么年龄者都有之。这进士们如今凑在一处,孰人文章俊绝,孰人师从鸿儒,孰人世代为官,众人已经心底有数。如今你来我往,招呼逢迎,已经有了官场宴会的派头。
众人是认得定国将军府的马车的,更知道这定国将军的三公子尚未加冠便高中状元,是个才学门第都鹤立鸡群的人物,此后定当大有作为。
如今疏长喻一下马车,门口的诸人便渐渐都围了过来,面带笑容地打招呼寒暄。
疏长喻大致扫了一眼众人。面前这几位,这位贪墨被杀,那位早早病死,那位外调边地数十年没回京,边上那位还因为宠妾灭妻被告御状闹得沸沸扬扬。
疏长喻面对着这些人自以为不着痕迹的审视、探寻和讨好,像是看一群没长大的孩子一般,实在提不起兴趣应酬。
故而,疏长喻面带和煦有礼的微笑,这几人一一问好寒暄,接着便以拳抵唇,皱眉咳嗽了几声,紧了紧身上的大氅。
正当他侧过头去,要以难捱山风为由告罪先行时,一辆马车它尘而来,进了他的视线。
疏长喻面上笑容不变,目光却一瞬间冷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景牧:我觉得你把我写得太怂了,刘狗花。
刘狗花:你懂什么叫大丈夫能屈能伸嘛?你懂什么叫卧薪尝胆嘛?
景牧:我不懂,不过我知道敬臣重生,差一个拿来生祭的人。
刘狗花:????
第4章
“我观世间众人,都是泥塑的骨骼。唯有敬臣之骨,是那青竹所成。我骤观之,便觉可亲,定当要与敬臣交好。”
这句话,便是前世琼林宴初见时,马车上那人——樊俞安所言。
樊俞安父亲乃湖州知府,而樊俞安则是出自湖州岳麓书院,师承前朝大儒。此番他以一甲第三的成绩中了探花,而今除了疏长喻,也便是他最为出众显眼了。
前世便是在琼林宴上,二人一见如故,就此引为至交好友。当时疏长喻琼林宴上广交朋友,只觉得他尤其投缘,却也没作他想。直到他落难后,同年的众多友人,唯有樊俞安一人冒险到狱中看望他,也是自那以后,樊俞安在他的帮助下平步青云,又借他的运筹和计策,算计了皇帝和诸位皇子,推景牧上位。
可到了那时,樊俞安却下手,要取疏长喻的性命。自那以后,疏长喻才知道,当初皇上下令不对他用刑,只教他在牢里自生自灭。可之后狱卒却对他百般折磨,甚至断他一腿,就是因为这些狱卒都被樊俞安买通了。
前世若不是景牧先他一步,在他手里救下疏长喻,疏长喻怕是早就做了他的刀下亡魂。
疏长喻眼中一凛,接着便又咳嗽了几声,咳得脚下虚浮,被空青一把扶住。
“疏某无用,实在耐不住这山风。”疏长喻白着面色,倚在空青身上,勉强支撑着自己,笑道。“诸位且慢聊,在下先行一步。”
众人都知道他少时在隆冬下水救人,落下了病症,连忙纷纷同他道别,说一会宴会上再见。
疏长喻便顺水推舟地与这几人拱手道别,由空青扶着,再没看一眼那缓缓停下的马车,转身走进了燕山园林。
“少爷?”空青被他这虚弱的模样吓了一跳,心说怕是在屋中养久了,骤一吹风,又受了凉。没走几步,他便紧张地低声问道。“少爷可是冻着了?奴才给您回车上拿件斗篷吧?”
“总算脱身了。”疏长喻脚下仍旧虚浮,可声音却是中气十足。“懒得同他们应酬,还不如先进去喝茶呢。”
“……少爷?”空青一愣,接着便见少爷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空青单知道少爷是个风光霁月的人,从没发现他会动这样的小心思。他怔了怔,接着便哭笑不得:“少爷您可真是……!都说这琼林宴是给同年们联络情谊的,少爷却偏不。那您来这宴会,莫不是就为了讨皇上几口吃食?”
疏长喻颇不在意地道:“半分情谊都无,有什么可联络的?”
“到了此后遇上事时,也好有些能帮忙的朋友呀!”
疏长喻闻言,冷然笑了一声。
“我疏长喻碰上的事,怎会是他们能解决的?”
待日头落到燕山之下,便快到了开宴的时辰。诸位新科进士都在燕山园林的正殿中按座次做好,已然是热热闹闹的一片。
疏长喻便病歪歪地坐在那里。他本就肤色白,如今摆出一副没精神的模样,便显得苍白虚弱。若有人凑上前来搭话,他便坐直了身体言笑晏晏地一一回应,颇有风度教养,平易又好相与。可没说两句话,他便咳嗽起来,叫那来搭话的人都觉得自己来得不合时宜,心生愧疚,没问两句便告退了。
一些家在京中的举人心中却在打鼓。这疏三少爷虽说年少时落了病,但除了冬天穿得厚些,也与常人没什么区别。莫不是真的春寒料峭,将新科状元爷给冻伤了去?
就在这时,疏长喻身后飞来一颗碎银子,正砸在他背上。这碎银子的力道颇为巧妙,飞来时带着暗器般的劲儿,划过一条直线,待落在疏长喻背上时,却蜻蜓点水般。
他回过头去,便见一二十多岁的英俊青年抱着剑,穿着一等禁军队长的银红甲胄,挺拔英气,靠在雕花柱子上冲他笑。
戴文良。
疏长喻见到他,便也弯眉展颜笑了起来,还拿起桌上的酒杯,遥遥冲他举了举杯。
这人是他二兄疏长彻的好友。这两人自小一起长大,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皮猴子。后来疏长喻出生,在八岁出事之前,也是跟着这二人一道玩耍,戴文良于他便就是半个亲兄长。前世因为疏家之事,戴文良触怒皇帝,被发配到西南边陲剿匪去了。待他得胜回来,疏长喻早已变了个人。不过半年,戴文良便请辞回家,没到三十岁,就带着家眷离京,再没回来。
当时他说的话,还犹在疏长喻耳畔。
“疏长喻,我若早知道如此,当初就该干脆死在南边。与其见到疏家后人变成这幅德行,毋宁死!”
当时的疏长喻坐在轮椅上,被他的语气和眼神刺得心如刀绞,几乎喘不过气来,却只是冷然一笑,道:“血海深仇没落在你身上,你自然不懂了。来人,送客。”
这便是两人前世说的最后的话。
疏长喻已经好多年没见过戴文良龇牙咧嘴地冲自己这样笑了。
戴文良见他看过来,连忙把怀里的剑换在右手上,左手比划着在跟他说什么。离得那么远,疏长喻根本看不到他的唇语,只无奈地对他笑着,朝他摆了摆手。
就在他同戴文良一个比划一个笑的时候,疏长喻隐隐觉得有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颇不经意地往那个方向一瞥,一个熟悉的身影便猛然撞入他眼中,教他登时愣住。
……景牧?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此时,景牧正坐在大皇子景焱和四皇子景匡的中间,一言不发地垂着眼,似乎在打量桌上繁复的杯盘碗碟。
前世的这次琼林宴,皇帝是只带了景焱和景匡的。
自己重生,景牧那里的轨迹却也变了。莫不是景牧他也是……
就在这时,景牧抬起头来,似是要往这个方向看。疏长喻也不知心中怎么想的,竟一时仓皇心虚,连忙转开目光。
却不成想,景牧不过是抬头回应身侧同他说了句话的景焱。待说完了话,便又重新低下头去看那桌子。
疏长喻松了口气。
……是了。前世的景牧对自己过分依赖,雏鸟一般,目光时刻不离。如今这木讷寡言的模样,必是前世的景牧了。
至于他为何会出现在此,恐怕是自己重生带来的连锁反应。
那边,一刻都闲不下来的戴文良见疏长喻突然不理他,急得又蹦又跳,又要掏块碎银砸他。疏长喻这才重新转来目光,无奈笑着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那边,景牧在疏长喻转开目光的那一瞬,重新抬起眼来,直直看向他。他面上不动声色,眼里却含着两颗亮得发烫的星星。
景焱侧目,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面上似笑非笑,慢悠悠地开口问道:“二弟在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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