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涯子内心大叹,看来此地不宜久留,须得早走为妙!
……
暮色四合,薄暮低垂。城内西南处一处小小的居民屋中点起了一盏荧烛小灯,烛光微弱暗淡,堪堪照清斗室方寸,随门板开关摇曳不定。
一阵风被带进小屋里,而后又被快速阖上的门板隔绝在屋子外,正在灯下捧书看得入迷的小少年被突如其来的动静打断,无奈抬起头,声音带着变声期男孩特有的粗哑干涩:“你又有仇家上门啦?”
凌涯子靠着门板,神色惶惶,原地踌躇几下后快速走到桌台旁,摊开薄布巾,随手拿起为数不多的物品,囫囵塞了个进去,转眼便打包好了两个小小包裹,动作娴熟得像是做过了千万遍。
少年:“……”
少年嘟起嘴,放下手中书,“这次又要漂去哪里?苏州?蜀中?还是沿江而下?”
凌涯子眼尖,便顺手把他手中的书胡乱塞进包裹里,“喂,我才刚看到二十多章!”少年没注意手中书被抽走,伸手便要来抢。凌涯子十分鄙夷:“你看得懂吗你?上面的字你识得几个?没把书拿反了吧?”
“我,我就爱看上面的插图不行吗?”少年撇了撇嘴,放下手,“有些人只顾自己看话本,都不乐意让我学呢。”
凌涯子恨铁不成钢地扫了他一眼:“拜托,我的小祖宗,我都教了你三年了,到现在连自己名字都写得歪歪扭扭,自己蠢,怪得了谁?”
少年闻言便要动手,凌涯子仗着身高腿长制住了他,正色道:“好了好了,不要闹了。现在有正事要办,快点收拾东西。我们现在去骆城,那里有我一个多年未见的好友,我们先去他家住一段时间,外面马车我已经雇好了。”
“现在?”少年大惊,“现在都天黑了!”
“嗯,就是现在,”凌涯子点头,眨了眨眼,嘿嘿一笑,“就是要趁着天黑的时候,等到天亮人就找上门来了!”心中暗暗补了一句,一想到那小子天一亮过来时扑空一场我心里就高兴。
“哦。”少年点了点头,看来这个仇家有点厉害,竟然能劳动这尊一向爱赖床赖到中午的大神放弃舒适的床窝,不顾舟车劳顿,连夜“逃亡”,而且连路线都规划好了,不简单,不简单。
凌涯子想了想,还是开了口:“咳咳,其实,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你跟着我一起漂泊,这样居无定所的日子想必你也不会喜欢……”
“说什么呢,”少年有些不高兴,把两个包裹都甩到自己肩上,大步跨了出去,“是你救了我一命,我当然是要做牛做马报答你了,难道,你该不会是嫌弃我光吃饭不干活吧?”
“不会。”凌涯子在后面答道。
“那不就得喽,”少年大大咧咧道,“你不嫌弃我,我也不嫌弃你,我们就这样相依为命也挺好的,我虽然大字不识,但是也懂得‘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道理,这辈子读书是读不会的啦,至少还能跟着你出出门,见见世面,那些被关在家里读死书的孩子想羡慕都羡慕不来呢,对不对?”
“嗯。”凌涯子应了一声,随之走出门,在少年身后看不见的地方,露出复杂神色。
……
卯时三刻,天地仍笼罩在一片深色夜幕中,英国公府里,主人家尚在房中沉睡,庭院中不时有下人沙沙“扫地”声传来,东院里的书房已是点起了高烛明火,烛火燃尽后在灯台下聚成一滩蜡油,茶杯被打破后撒了一地隔夜茶水,却无人敢上前收拾。
坐在上方的年轻男子华服锦衣,眉目疏寒,五官凌冽,此时他脸沉如水,眼神亮极地盯着下方一群连大气都不敢喘声的家臣,好像要从他们身上烧出一个洞来。
又让他跑了!这都第几次了!他到底要躲避自己躲到什么时候?!
“你们说,他是几时离开上都的?”他轻轻往后靠在雕花木的椅背上,收起一身威压气势。
“秉世子,据守城士兵交代,他是在昨夜酉时一刻离开的城门,目测是往西南方向的官道去。”跪在最前一列的叶宸应道。
“西南方,西南方,”男子喃喃自语,“他会去哪里呢?”他神色有些萎顿颓然,虽是一身气质高贵凛然,但此时卸下全身严阵以待的气势之后,才注意到他五官尚未脱离少年人的稚气青涩,看着原来不过十八九岁的模样。
叶宸再次出声:“我们两个时辰前找到了他之前跟那个孩子一起住的那间民居小屋,并未发现里面有什么遗留下来的物品,看来是全部家当都被带走了。”
饶是他们快马加鞭,却还是去晚一步。
叶轻感到有些委屈,不知该如何对待这份得而复失的伤感情绪,等到听了叶宸这番话后,又咬牙切齿道:“给我追!天涯海角也要把他给我揪出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第 3 章
马车悠悠地行走在山道上,两旁树林遮天蔽日,赶车的少年百无聊赖之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盹儿,时不时地朝着车内问道:“到了没?”
车内一把声音应道:“没呢,再等一刻钟。”
“喔。”
少年不疑有他,尽忠责守地赶着马车,不多会儿又问:“到了没?我怎么觉得都过了几个一刻钟啦——”
车内继续应道:“还有一会儿,等到了我再告诉你。”
少年被忽悠几次之后终于按耐不住,愤怒地掀起车帘:“不是说好轮流一个时辰赶车的吗?我都赶了这么久了!”
躺靠在马车坐垫上的凌涯子懒懒地半掀眼皮:“喔,是我记错了,应该轮到我了。”说罢起身,跟赶车的少年对换了位置。
躺到车厢内的少年“哼”了一声,决定不计较此事,大度地原谅凌涯子“投机取巧”的行为,言道:“转了官道又换山道,兜兜转转了几轮,你这次的仇家厉害得紧啊。”
凌涯子哼然一声,依旧不紧不慢地牵着缰绳,少年见他不答,又问了一下:“嘿我问你呀,你跟这个人到底有什么仇,怎么躲这么急?”
凌涯子半阖着眼:“没什么,昔时旧人,冤家路窄罢了。”
少年被勾得好奇心大起:“哎,跟我说说嘛,难得我这么关心你一次,我就好奇问一下,到底是什么样的冤家?”
凌涯子笑了一下:“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是我欠了他一笔债,今生怕是还不了了。”
少年继续追问:“什么债会还不了啊,那得多少钱啊,你那么穷又那么小气,一看也不是那种会挥霍钱财的人,难道是——难道是——”
少年蓦地坐起身来,眼神中满是戏谑:“是不是你把人家那个什么了,然后又不肯认,当了负心汉,人家找上门来呀——”
凌涯子带着一脸赞许:“哎呀,小南啊,真看不出来你还挺见多识广的啊,不愧看了这么多话本,这都能被你猜中了。”
“那是,”小南十分得意,“本大仙阅人无数,英明神武,一看你这小模样就知道你所欠的不是钱债,而是情债了。”
凌涯子听罢哭笑不得,小南又揶揄道:“跟我讲讲呗,你跟那个人……”
凌涯子道:“这个呀,说来就话长了——”他一时兴起,开始胡天乱地地吹了起来,把车厢内一脸好奇的小家伙吹得昏昏欲睡,直到抵挡不住困意袭来,眼皮沉沉阖上。
午后昏昏沉沉,山道崎岖,马车走得异常缓慢,行到密林处,凌涯子突然双眼一睁,停下马车,“吁——”
惊起马儿嘶鸣,马车随之震动几下,小南勉力支起睡眼朦胧的眼皮:“怎么了——怎么突然停下——”
凌涯子跳下车,道:“没什么,前面有点状况,我去看一下,你继续睡吧。”
“喔。”小南乖乖点头,转头又睡死过去。
凌涯子朝着前方信步走了过去,步伐状似杂乱无章,行云流水间却是暗藏奇门机变,转瞬之间已经来到马车前方二十丈远之地。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自风中传来,凌涯子悄然探近,一脸凝重地折下路边树枝,借其掩盖身影。
前方山路转弯之后,有一伙江湖打扮人士,约莫七八个人,在一个领头的指挥下正有序地处理些什么。凌涯子定睛一看,地上堆着的是十来具尸体和成摊的血迹,尸体个个皆是被利刃所杀,死得无知无觉,看衣着,似只是普通经商人家。
这群杀人的江湖人士装束奇特,形色匆匆,看样子好像是杀人之后在忙着毁尸灭迹。
凌涯子只看了一眼便快速转过头去,眉头紧皱,手里轻飘飘抛出一颗不知什么物事,在空中划出一道快到看不见的白影,投在杀人凶手群中,落地无声,无人发觉。
约莫过了半柱香时间才回到马车上,小南还在雷打不动地睡觉,凌涯子接着在车上发呆了大半个时辰,等到确认那伙人已经走远,才驾起马车,笃笃地往前路驶去。
路上尸体已被移除干净,血迹大多被新的沙土重新盖住,只能隐约看到黄沙泥石中点点红色痕迹,完全看不出原先血流成河的模样。
凌涯子面不改色,驾车经过,往前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