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吞下嘴里的包子,沙哑地开口:“我认得你。”
“哦?”
“那天晚上在谢府,是你放走了我。”回忆起那晚的修罗杀场,谢惊澜眼睛有点发红。
“居然被你发现了,”秋叶淡淡地笑起来,“你的身形虽然和小潋很像,但走路姿势、看人的眼神完全不同。我常常扮成别人,你们俩的这点小把戏瞒瞒那帮刺客勉强能过关,要瞒我还是差了点。”
“虽然你放了我,但你也是灭门的凶手,我不会感谢你的。”
“我并不期望你的感谢。”
“夏侯潋呢,他为什么不来?”
秋叶眼神黯了黯,没有回答,道:“你不该把面具放在这,如果伽蓝的人发现了,你会没命的。幸好来的人是我,否则小潋的一番苦心就白费了。”
“饿死和被你们杀死有什么分别?”
秋叶在他的掌心放了一锭银子,道,“好好保重自己的性命,小潋用自己的命换你的命,你不该辜负了他。”
谢惊澜蓦然一惊:“夏侯潋他……怎么了?他不是说他不会死的吗?”
秋叶的神色变得有些哀伤,他望着南边道:“他违背伽蓝寺规,助你逃离刺杀,受了住持八十一鞭的刑罚。我出来的时候,他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不知道如今如何了。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小潋向来意志坚定,一定不会有事的。”
“迦楼罗呢?他不是迦楼罗的儿子吗?迦楼罗为什么不救他!?”
“寺规森严,即便是迦楼罗也不能违抗。”秋叶看着谢惊澜,目光深邃了许多,“小潋待你果然不一般,连迦楼罗是他的娘亲也告诉你。”
谢惊澜别过头,道:“不是他告诉我的,是我自己猜的。”
秋叶叹了口气,说道:“今日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不要再来找小潋了,你是伽蓝登记在册的猎物,刺客会像猎犬一样四处寻找你的踪迹。往京师走吧,那儿贵人多,饿着哪也不能饿着京师,保不准你还能碰见宫里头的贵人开粥棚舍粥。”
谢惊澜有些怔怔的。
他再也没法儿见到夏侯潋了吗?
“小少爷,后会无期,祝你好运。”秋叶迈上城墙,朝谢惊澜微微一笑,身子缓缓倒了下去,墨发在风中飞扬如绸。
谢惊澜探出头张望时,秋叶已像一片落叶遁入风中,没有了踪影。
那之后,谢惊澜听了秋叶的话,跟着难民的潮流往京师走,所有的人都面容漠然,风尘满脸,眼睛嘴唇都失去了颜色,像泥塑的人偶,又像一具具行尸走肉。鞋子已经磨破了,露出脏兮兮的脚趾头,幸好天热了,脚趾露在外面也不冷。
在被城门拒之门外三天之后,谢惊澜在一群难民闹事的时候混进了京师。城角早已睡满了人,衣衫褴褛,四肢瘦成了骨头棒子。有兵士在人堆里翻拣,把死人挑出来,放上马车,运往乱葬岗。
谢惊澜没有多看几眼,木然地朝皇宫的方向走。天渐渐昏黑了,沿街的灯笼一个个挂起来,照得满街明亮如昼。宝马雕车挤满了大街小巷,烟火在空中一束束地绽放,那震耳欲聋的声音自天边传来便渐渐小了,像另一个世界的声音似的。
原来是中秋节。
谢惊澜心里没有丝毫起伏,只默默挤在人群里,漠然地顺走了一个人的荷包。人群忽然分开了,像被什么驱逐似的,所有人都往两边站。一辆四架马车从街角辚辚驶来,车轮碾出两条平行的车辙。马车后面跟着两列骑着高头大马的东厂番子,黑衣黑刀,胸前的纹绣张牙舞爪,一个个面无表情,像夜里的恶鬼修罗。
人群里有人低声议论:“好大的威风,魏公公愈发如日中天呐!区区一个阉人也能炙手可热到这个地步,真不知道这年头正经读书有什么用。”
“你不要命了!小心被番子听见,仔细你的小命。”
“哎,听说明儿晌午东安门外有宫里头的公公出来收人进宫里头当差,你说咱们去试试,以后能当上东厂督主也说不准呐。”
“这可是断子绝孙的事儿,您自个儿去吧,我就不凑这热闹了。”
忽然,人群中冲出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手里挥舞着一串鞭炮,跑向魏德的马车,嘶声大吼:“魏阉,山东六府饿殍遍野,你却在这安享太平!”鞭炮噼里啪啦地爆响,爆出灿烂的火花,那人把鞭炮往魏德的车马扔,正要惊马之时一个番子凌空接住鞭炮,丢在远处。
立刻有别的番子下马擒住那乞丐,乞丐奋力挣扎,口中大呼:“魏阉祸国殃民,山东六府几乎要死绝了啊,苍天啊,你开开眼!”番子暗骂了一声,卸了他的下巴,又扭断他的手脚,乞丐才如破布麻袋一般瘫在番子的手上,只瞪着一双发红的眼睛。
马车布帘内伸出一只戴着迦南佛珠的手,虚虚做了一个手势。
番子见了手势,横刀一划,那乞丐喉间顿时血流如注,身子抖了几下,便没了声息。
乞丐被番子搬走,马车缓缓地离去,人群重新聚合,人声重新鼎沸,贩夫走卒反复叫卖自己的玩意儿,拨浪鼓隆隆响个不停。
这世道,一个人被杀了就像一粒沙子被浪潮卷走,一点痕迹不留,亦无人在意。
魏德,原来那个马车里的人便是魏德么?谢惊澜望着消失在街角的马车,双拳缓缓地握紧。
若有朝一日他谢惊澜手握重权,是否也可以这般生杀予夺,草菅人命!是否也可以以一人之怒,夺百人之命,灭一家之门?魏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他便要无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从此往后,凡欺他、伤他、负他之人皆魂销骨散,王侯将相向他拱手,王子皇孙向他俯首。
他抬起头来,双眼如深不可测、暗无天日的渊谷,有一只妖魔在他的心底缓缓睁开了眼。
月落日升,店铺纷纷搬开了门板,面摊的老板把面粉和成面团。谢惊澜在一个胡同里的一棵老槐树下做好了记号,将夏侯潋的面具埋在了树下。做好一切,他站起身,对着日影整了整自己的衣着,转出胡同,东安门外已经排了一条长队。
有人自己把自己阉了,衣襟上面还有一滩血,脚步虚浮着随着队伍往前走。有人年龄太大,被赶出队伍,在地上打滚,哭着喊着要进宫当太监。好不容易排到谢惊澜了,那执笔的太监抬头瞟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几岁了?”
“十二岁。”
“哪儿人,叫什么名儿?”
“金陵人。”谢惊澜默了会儿,看见太监腰间佩的玉玦,道:“沈玦,玉玦的玦。”
太监提笔在木牌上写下“沈玦”二字,递给谢惊澜。谢惊澜捧着牌子,跟在其他被挑中的乞丐身后,向巍峨的宫门走去。朱红的宫门沉沉地开启,露出里头仿佛没有尽头的御道和千重宫门,宫阙之下,他们就像一列缓缓行进的蚂蚁,渺小又脆弱。
朱门在他身后笨重地合上,谢惊澜回头望了望,关合前的最后一束日光打在他的脸上,照见他无悲无喜的面容。
第20章 宫庭寂
暮鼓响了六遭,远山溶进了黄昏,皇宫上面乌云黑沉沉地压着,天光偶尔从乌云堆的缝隙里落下来。太监们用长杆把灯笼挑上檐下的铁钩子,宫里头的灯笼次第亮起来,飘飘摇摇地散着柔和的光晕。皇宫各处都挂上了灯笼,连成煌煌的一片,独独乾西四所沉在阴暗里,光秃秃的檐下只有铁马伶伶仃仃地摇着。这是紫禁城最荒凉的角落。
“皇上……皇上……臣妾好想你啊,你为什么都不来看看臣妾?”红衣女人骑在墙头,招着帕子,一双眼睛黑沉沉的,像空洞的古井。
“哎哟,高妃娘娘,您怎么又上去了?这要是让总管瞧见了,我和小玦子又要挨罚了!”四喜急得团团转,把裙裾扎进腰带,小心翼翼地踩着梯子攀到高妃的身边。他身子有些发福,攀在梯子上远远看去像串在细杆子上的肉丸子。
高妃是年初进的乾西四所,据说是因为在马贵妃常去散步的花园小径上撒了红豆,意图使贵妃摔跤流产,事情败露,被关进宗人府受了好一阵酷刑不说,人也疯疯癫癫了。原本乾西四所就住了三个疯娘娘,这又进来一个,四喜被折腾得焦头烂额,原就有些秃的头顶又少了几根头发。
正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个十四岁模样的青衣小太监走进来,把食盒撂在桌上。
“下来,吃饭!”
高妃听了,忙不迭地催促四喜下去,自己也提着裙子趴下梯子,低眉顺眼地坐在桌前等着小太监给她盛饭。
四喜松了一口气,道:“沈玦,还是你行。”
沈玦把碗筷摆在桌上,低垂的眉眼恬静得像一幅画,眉眼皆是画中黛色山水。他如今十四岁了,个子像抽条的柳枝一样蹭蹭猛长,只是常年吃不到好的,脸上没有血色,平添了几分孱弱的病气。
四喜目光下移,瞥见他修长的五指,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一根倒刺都没有。四喜心中动了动,右手抚上沈玦的手背,低声道:“小玦子,我那日跟你说的事儿,你考虑的如何了?”
沈玦嘲讽地笑起来,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道:“我只听说过太监宫女当对食,还没有听说两个太监也能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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