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神之说他向来不信,不过这空无一人的村子怎会独独有个老人守在门口?
他心下警惕,后退半步,目光重新在老人身上来回,沉默片刻道:“既如此,老人家为何一人在此地?”
不料那老妪竟咯咯笑了起来,咧嘴露出两排牙龈,眼睛眯成一条缝,看上去倒是和蔼不少。她笑得咳嗽,拍拍胸口又道:“我一个老不死的,鬼嫌我肉酸,不吃我。”
白秋令实在有些头疼。
无论如何他是不信这地方真的有鬼,这里没有鬼,那便是这老人已然疯癫,他上前一步说:“老人家,你家在何处,不若我送你回家去。”
老妪见劝不动人,转了个身又咳嗽两声,道:“你要不信有鬼,偏要去鬼门关闯一闯,我也拦不住,只是可惜咯,可惜这一副好皮囊,——啊呀,那剑可专挑长得好看的人下手!”
“剑?”白秋令一听剑字便来了兴趣,他上前一步拦在老妪面前,弯腰下去问她:“什么剑?老人家,你们这里有人铸剑?”
老妪又笑了,嘶哑的声音争先恐后从她喉间蹦出来,又像是那处太过拥挤,挤得那些声音几乎都要消失。她抬头眯着眼睛盯着白秋令看,扬声又道:“沧海月明啊......老天无眼,命重要还是剑重要?”
白秋令还在思考老妪突如其来的发问,抬头却发现人已经拄着拐杖走远了,只在他眼中留下个蹒跚的背影。
他站在原地,自言自语反复将这句话念了许多遍——沧海月明,这与剑又有什么关系?
驻足思索的一会儿功夫,突然狂风四起,白秋令抬头看一片片黑云压过来,连忙朝对面破旧的屋子跑了过去。
他刚在屋檐下站定,倾盆大雨如约而至,瞬间在地上溅起一团团的水雾,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味,还有些说不上来的野花清香。
这风一阵接一阵,雨也是将断未断地下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看着老妪离开的方向,白秋令隐隐担心那年迈的老人雨天湿滑行路不便出什么意外,加之方才她提到这村中有一把剑,再三思量后还是追了上去。
追至一茅草屋前,老妪的脚印拐进了栅栏,他站在门口张望片刻,看到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挑着两桶水从院后的小门挤进院中。
少年过于警惕,忽然发现篱笆外站了一陌生人,当下放了水桶便闪身进了屋。
白秋令身上衣服已被雨淋湿,见老人已平安归家,犹豫再三转身要走,又被身后一道少年的声音叫住了脚步。
他回头看方才那挑水的少年小跑着过来,站在栅栏里面与他对视片刻,而后沉默着将门栓打开,把 他迎了进去。
屋里生了火,方才的老妇人已经换上了干净衣裳,此刻坐在方桌旁揉着面团,开口又是嘶哑的声音:“离火近些,衣裳不烤干了,是要着凉的。”
白秋令未起身,少年率先上前一步把他凳子往前推,见推不动便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眼中满是倔强。
“然儿,你娘今日吃饭了吗?”老妪抬头看一眼无声僵持的两人,没等到少年的回答,便又问:“去将火添大些,今日蒸馒头,吃过给你娘送一些去。”
少年终于神色松动,转身坐到灶旁添柴去了。
白秋令看着桌上一个个白面的馒头,试探问道:“方才老人家说这村中无人?可......”他回身望一眼少年,恰好少年也抬头看他,两人视线又一次对上。
白秋令心中震动,为那样倔强的眼神撼动而失语。
“他娘算不得人。”老妪面色平静,立刻补充:“只能算鬼。”
少年将手中柴火一扔,终于开口说话,“婆婆不能
这样说我娘!”
“我可有说错半句?”老妪一推面前的簸箕,险些将那一个个的面团和半袋面粉掀翻,“你看看她干的可叫人事儿!”
“可她是我娘!”少年声音里带了哭腔,手里的柴捅进灶中,站起身走到桌前,又道:“不管她变成啥样,她就我娘!”
老妪猛拍了几下桌面,掸起一些面粉,“你娘早死了!”
少年紧咬下唇不说话,反身跑回了里屋砰一声将门关上,不多时便隐隐约约传来了压抑的哭声。白秋令手持清羽坐在一旁,望向门那边,“老人家,这孩子是...”
“她娘死啦,——我女儿,去把他捡回来养大,养到今年呢,得有十五年了吧,这孩子不知道从哪里知道自己的身世,非要去找那把凶剑——唉!都是他那该死的爹!”
“凶剑?什么凶剑?”白秋令脑中忽然闪回方才在村口老妪对他说的那句话,心头一跳,兀自说着:“沧海月明...沧海月明珠有泪!老人家说的可是珠泪剑?”
老妪不急不缓走到灶台边,把面团放进蒸锅,后又将盖子盖妥帖,沉声应道:“许是叫这个名吧,他亲娘得了疯病之前天天就念叨这句话,铸剑房那样热哦...背着个奶娃娃在那里铸剑,哐啷哐啷的,娃娃也哭,哭得太惨了......
“我那傻闺女,耳根子软,一听隔壁娃娃哭,她就去哄啊抱啊,后来不是剑打出来了么...那人就没了,剩下个还不会走路的娃娃。”
老妪边说边抹眼泪,忽然眼睛一亮,转身一把抓了白秋令的手臂,手上的面粉沾他满臂都是,语调上扬,道:“你知道那是什么剑,你是不是有办法救我女儿?!——你救救我女儿,救救她,我给你跪下,给你磕头!”
说着她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白秋令来不及伸手去扶,便听得她以首叩地撞得声声闷响。
*
少年名叫宋初然,分明是十五六岁,看上去却瘦弱得像是只有十二三岁,这会儿手臂上挎了个篮子,装着热气腾腾的馒头在前面领路,白秋令一路跟在他后面。
一阵大雨把村里的路冲得坑坑洼洼,白秋令低头看着这身衣服下摆沾了泥水,上前一步手搭在宋初然肩上,将人整个拎了起来,足尖点地轻功飞到了平坦干净的地方。
“这是轻功吗?”宋初然落地后有些站不稳,白秋令伸手扶他一把,又听他说:“我要是会就好了,那我就能带我娘离开这里。”
“你娘杀了村里的人,你不怕她连你也杀?”白秋令问。
宋初然撇嘴:“哪有亲娘会杀儿子的,我娘才不是那种人!”
白秋令未置可否,跟着他继续朝前走。
“你这身衣服真好看,外面的人都这么穿吗?”宋初然反身问白秋令,双眸明朗,这才有了一个十五六岁少年该有的模样。
“这是...这是朋友相赠的,——我们外面?你从小到大都不曾出门吗?”
宋初然失望叹息道:“没有,我从小都在村里,我娘不让我出去,婆婆也不准我娘带我出去。”
“你何时得知你的身世?自小便知道?”白秋令问及此,宋初然面上一僵,支支吾吾躲躲闪闪不愿开口,脚下快了些,努努嘴告诉白秋令就在前面。
“前面”是一间破败的小木屋,在白秋令看来,那恐怕只能算个草棚,门窗都已被风雨侵蚀得不成样,风吹过的时候那房檐便岌岌可危的样子,眼看着就要垮下来。
白秋令眉心紧锁,抬手剑柄指了指对面,疑惑道:“方才你说你娘就住在这里?”
宋初然紧咬下唇不说话,将那馒头放在屋外灶台上,半晌才点了点头。
他扯着白秋令的衣袖将人带到三十尺开外站着,声音低沉,悄声说:“我们走吧,等一下我娘自己会出来吃的。”
“你娘......”白秋令侧身与宋初然面对面站着,半蹲下来仰头与他对视,唇角带了些笑容,温声道:“我能救你娘,但是要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宋初然死气沉沉的眉目忽而有了精神,可那精神一闪而过后他又慢慢颔首盯着自己的鞋面,手指绞紧了破烂的衣袖。
他个子太小,一点不像十五六岁的少年,与那尤盛云比起来这身板是小了许多的。白秋令一手搭在他肩上,又轻声劝慰:“你与哥哥说,哥哥若是救不了,我们还能想办法。”
“婆婆说谁都救不了她了...她杀了这么多人,若是她清醒过来,也会自己杀了自己赎罪...”宋初然声音低沉呜咽,白秋令低头,恰好看到少年的泪落在地上,与那雨水一道溶进地里。
宋初然一岁时生母江玉烟便突发重疾身亡,死前拼命保留着最后的清醒,将他托付给了邻居好友,也就是后来他的养母。养母为了将他养大,青葱岁月里过了待嫁年华,便再也没媒人前来说媒,拉扯着一个孩子就这样直到现在。
养母家原是门槛都要被说媒提亲的人踏破的,可自从有了宋初然,一切就变了。
“婆婆说,要不是因为我,我娘也不会和心上人决裂,现在也不会变成这样。”宋初然回忆起儿时门前那些风言风语,哭得便更凶。
在他心中,养母文芷娟秀端庄,向来与人为善,连大声与人说话都不曾有过,只有那把凶剑才能让她变成这样。
可偏偏那把凶剑,是他自己找到的。
他抬手抹了把眼泪,又道:“后来我长大了,就有些人管不住嘴,天天说我是我娘捡来的,我原先不信,可后来我去问了我娘,我娘亲口告诉我......我确实是她捡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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