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华公主一听这话就知要遭。且不说慕容书从哪里知道的,这个脑子被糊了浆糊的皇子,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没搭对,竟然堂而皇之地将这个在皇室之中三缄其口的秘密公之于众。
好在这个愚笨的皇子,话音刚落就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一副丧胆游魂的模样。
只见谢璋神情冰冷,在六皇子慕容书瑟缩的目光下,短促且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我父亲在大理寺待得好好的,六皇子若是看我不顺眼,便冲我来,我虽不知事,但还是懂得孝为何物的。”
言下之意,便当作慕容书口无遮拦的玩笑之话了,只要他谢璋不承认,不表态,该知道的一样被缄默其口,不知道的,自然仍是一无所知。
若皇帝慕容燕由他人口中知晓今日慕容书的所作所为,他可能都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慕容书自然胆战心惊,在同行皇子的提醒下慌慌张张地直奔太和宫,向皇帝自请谢罪。
谢璋也在之华公主担忧的眼神下告了退。
回宫不过几日,这个张牙舞爪的临安城里,等待他的狼豺虎豹数不胜数。连仅有的温情,都在这些寒意侵蚀下,成为了不可言说的一部分。
但谢璋既已决定回京,就知道自己面临的,必定还会更多。
那些鲜血淋漓的往事,早就被外力揉进了骨肉里,他也早就学会了啖肉饮血,以夜色披身,成为黑暗里埋于最深处的一柄暗剑。
十五年前的这片土地,还是姓陆,他也不叫谢璋,而叫陆闻。
然后兵戈战戟,朝代更迭。
他的亲生父亲,前朝皇帝陆裕就死在他的面前。
那时他正值五岁的光景,尚不明生离死别的意义。
即便慕容燕为顾后世之言,以仁慈之名将他过继给谢澄,他也早觉得,自己已经死于多年前的那场大火之中。
谢璋站在宫门前向后望去,长长的没有尽头的城墙像极了幼年时与父皇母后登过的山。彼时天光放晴,焙好了四季。
只见城墙外,这个肩头瘦削的青年,露出了一个笑容来。
大火已灭,往事已矣。
但宫墙内的风从未停止,他站在风口浪尖之处,却偏要搅弄起池底的淤泥。他要在这风波乍起之时,向死而生。
第五章 试探
谢璋回到谢府的时候已是正午时分,阳光不太烈,他收拾了心情,推开了谢府的门。
然而突然之间,谢璋敏锐地察觉到斜后方射来一抹寒光,他疾步后退之下,只听得空气中长枪的呼啸之声。
来人将一柄长枪使得纵意潇洒,步伐稳健。那泛着凛冽的枪尖挑起天光,向着谢璋纵横而来。
谢璋被偷袭了个措手不及,手边又没趁手的刀剑,便只能翻身暂时躲过这雷霆一击。但那人却像是看穿了谢璋的路数一般,长枪一横,将谢璋直逼到了墙角,手腕翻转,枪尖再临。他每一招数分明清晰可辨,但谢璋就是躲不过。
眼见无路可走,谢璋脚尖轻点,自墙上飞身掠至那人背后的尽头,直奔谢府庭院里摆放在两边的刀枪剑戟。
那人却蓦然转身,手中的兵器发出一阵轻微的嗡鸣声,在谢璋的手即将触碰到剑时,一剑寒光,刺向了他的脖颈。
寒光与谢璋的要害,方寸之间。
那握枪之人却腿风一扫,将长枪归至原位,对谢璋道:“慢了。”
谢璋忿忿道:“我那是没吃饱。”
来人正是本该在大理寺忙得脚不沾地的谢父,谢澄。
谢澄却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无奈道:“是没心思吧?”
谢澄虽已将近知天命的年纪,但大约是习武的缘故,一眼看去时依旧威严尽显,眉目皆可见年少时的风采。
他跟着当今皇帝慕容燕征战多年,临近老时却得了一个既费力又不讨好的职位。谢璋身份敏感,皇帝又生性薄凉,此事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这个尽职尽忠的大理寺卿,从来就没有过丝毫怨言。
谢澄看着五年未见的养子,心中既是思念又是怜惜。他上前抚慰似地摸了摸谢璋的发顶,道:“看你这个样子,圣上约摸又敲打你了。你也别在心里怨怼,改天我向圣上请示,就说你已经长大成人,懂事了许多。我们为人臣子的,理当以君为天。”
还未说出口的,大约就是谢璋听了十几年的“皇恩浩荡,留你一命,便好生做好这一辈子的臣子”一类的话。
面对自己这个养父,谢璋也是矛盾万分。
若他像话本里的故事那样,歹毒又暴戾,他也可以心无旁骛地将这些人事放进仇恨的那一方天平,但偏偏这个人赤诚肝胆,除了对皇帝誓死愚忠的毛病之外,对谢璋却是尽了十二分的心。
彼时谢澄刚从血水中抱起谢璋,五岁的娃娃什么都不懂,只知道睁着一双眼睛惶恐地望着他。皇帝虚伪又做作,留了谢璋一命却又想毁了他,便叮嘱谢澄不要教于他任何东西。
然而待谢澄亲自与这个养子相处下来,却还是疼惜他,不舍得谢璋受半点委屈。一面领了皇帝之命,一面又偷偷教他识字做人。
除了那件皇帝所忌惮的事情。
谢璋心中已百转千回,再说出口时已变了一个模样:“知道啦,爹你都说了多少回了。”
谢澄便故意冷着一张脸,道:“说了多少回你还记不住,赶紧吃饭去!”
谢璋于是冲着谢澄飞快地吐了吐舌头,溜之大吉。
进了正厅,黄坚强正趴在角落里眼巴巴地等着谢璋。谢璋前脚刚跨进来,黄坚强后脚就朝他扑了过去,一边哈着气一边伸出舌头就要去舔谢璋的脸。
方才在院中与谢澄谈话的低落心绪瞬间不翼而飞。
黄坚强肥硕的身体压得谢璋手臂犹如承重千钧,他连忙用手挡住它凑过来的长嘴,道:“吃得这么胖,以后找不着媳妇怎么办?”
黄坚强一扭头:“汪!”
谢璋:“……”
他眼角一跳,心想这狗莫非成精了不成?难道经历过战场生活的狗要比寻常百姓家的聪慧许多?
黄坚强见谢璋半晌不理会自己,于是“咚”地一声跳下了地,跑到门口一边呜咽着一边转着圈圈。
谢璋已经坐在了桌前,正准备大快朵颐,闻声眼皮也不抬一下,道:“现在没空带你出去,下次再说。”
一人一狗交流得毫无障碍,若是谢澄看见了,怕是又要数落谢璋一顿。
食物入腹,谢璋那被饿得发虚的头脑才渐渐清醒起来。
朝中势力两厢分化,一面是远在西北的夏履,一面,是近在眼前的景行。五年前谢璋曾经与夏履有过交流,那时夏履正是权倾朝野之时,谢璋自觉无法撼动。而五年后他回京,这个他闻所未闻的景行大人,就一跃成了与夏履实力相当的重臣。
谢璋回想起前几天的匆匆一瞥,那样一个人,若是想与之为敌,必须要知根知底。
谢璋没骨头似地趴到了桌上,捻起了自己的头发,捻着捻着,心中就有了主意
……
对于景行来说,谢璋是谁,目前还不是他关注的重点。
夏履在西北已有多时,他如此放心地将朝中势力放在自己的心腹手中,只能说近几年倦怠的朝政已经让他多少放松了些警惕。只是浑水摸鱼久了,保不齐能摸出一条蛟来。
这一日景行下了朝,拒绝了母亲共餐的请求,自顾自进了书房。
书房昏暗无比,分明是青天白日,景行却将门窗紧闭。他进了屋,额间就渐渐渗了汗。
屋内已有小厮点了一盏灯,景行抬头看了眼,淡淡道:“出去。”
小厮顿时吓得身如筛糠,跪在地面向后爬去。
景行在案前坐下,就见放置整齐的书卷上,平平坦坦地放了一个拜帖。于是他叫住小厮:“等等。”
那小厮连忙伏地磕头,颤声道:“大……大人。”
景行掠一抬眼,指尖在拜帖上轻轻一扣,问道:“这是哪儿来的?”
小厮战战兢兢地答道:“是……是谢府送来的。”
谢府?
景行这才从他繁冗复杂的记忆中拨开一角,想起了多日前见到的那个断袖,然而这丝记忆,只在景行的脑中蜻蜓点水般掠过,便不见了踪影。
直到这幅拜帖第六次送到了景行的书案上。
彼时兵部尚书陆舟正在与之谈论事务,就见一个小厮颤颤巍巍地敲了门,得到允许之后,又颤颤巍巍地将一副拜帖送到了景行的桌上,然后看都没敢看景行一眼,就游魂似得跑了。
陆舟一眼看到拜帖上张牙舞爪地写着谢璋两个字,正事也不谈了,乐道:“这小朋友倒挺执着。”
景行淡淡地看了陆舟一眼,却丝毫没把陆舟吓退,反而得寸进尺地说道:“他到底为什么非缠着你不放?难不成真看中了你的美貌?”
“陆泊潜。”
“我错了。”陆舟双手抱拳,俯身道。
“谢璋回京不久,想了解他的对手也是人之常情。”见正事被打断,景行索性将手中的折子放置一边,随手翻开堆了一堆的拜帖,岂料刚打开,一个大写的“怀信”就直接闯入了景行的眼中。
字怀信的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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