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千人冲杀的河面上,冰层已经越来越薄了,马上便要不堪重负。
封若书定睛一看,方羿节节败退,整个后背都对着自己这方。
于是乎,取下后背的邪功,搭上保存已久的,最后一支蚩尤箭——这场恩怨,是时候了结了。
搭弓,拉弦,瞄准。
嗖!
箭一离弦,便没有回头的道理。
而安戈千里迢迢赶来,不顾旧伤裂开新伤恶化,一人飞骑跑到这里,却将将看到飞箭脱弦的一瞬。
须臾之间,血液冰凉。
“不要!”
第144章 决断(二)
而安戈千里迢迢赶来, 不顾旧伤裂开新伤恶化, 一人飞骑跑到这里, 却将将看到飞箭脱弦的一瞬。
须臾之间,血液冰凉。
“不要!”
他听到自己的吼叫,脚下发力, 不顾一切飞身过去,想要抵挡利箭。
但那通体发黑的蚩尤箭足有五尺,划破稀薄的气流, 刺穿安戈竭力往前伸的手掌,轨迹却丝毫不改,朝方羿心脏的位置直直飞去。
“小夜叉?”
正在厮杀的方羿听到安戈的声音,下意识回身, 却迎头撞上飞来的蚩尤箭。
哧——
满目疮痍的玄铁铠甲当即被穿破, 紧接着是血肉之躯,尖锐的利箭穿透他的胸膛,一半在背后,一半在胸前。
“呃!”
方羿最先看到的是安戈,并没在意到身体突然而来的刺痛——从半个时辰前开始,他的伤便没断过, 痛得已经麻木, 察觉不到。
“小夜叉?”
说话的当下,喉间涌出一口鲜血, 对上安戈绝望的眸子,他才低头, 朝胸口看去,果然,横了一支玄黑色的,宛如宣布死讯乌鸦的箭。脚下蓦然一个踉跄,倏地跪了下去,膝盖在冰面当即砸了两个浅坑。
“猴哥!”
安戈怅惶着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朝他奔去。
平教的人窸窣退了——他们从一开始接到的命令,便是牵制住方羿,让封若书拉弓时,箭无虚发。
如今,蚩尤箭入体,无人能活。
他们的任务完成了,封若书的夙愿便也得偿。
半白半透的冰面上,安戈跪坐在方羿面前。盯着那支赫然的箭,整个人颤得厉害,尤其那一双手,指甲几近破碎,颤巍巍抬起来,下意识想去抽那支箭,却伸到一半又堪堪停住。
“猴哥......”
想去搭他的肩,却发现肩上满是伤痕,有一处甚至可以看到森白的骨头。
一双手如同大海上找不到落脚点的鸟,仓皇无助。
无语凝噎,手足失措,不过如是。
“猴,猴哥......”
安戈陡然红了眼睛,看着方羿的伤,却什么都做不了,徒只有心被剜得一片一片。手指颤了又颤,终于抚上盖了一半血污的脸庞。
方羿垂眸,看了眼蚩尤箭,又看向他,问:“没时间了,是么?”
蚩尤箭的威力,他还是略有耳闻的。中箭之人,最多只有一炷香。
“有的......咱们有的......”安戈哽咽,喉咙仿佛卡了刺般难受,“猴哥,我的西施咒解了,蛊虫也挖了,是个自由人了。”
从今往后,再不用担心咒印发作,也再不用担心受人牵制。
“我还说服管瑶,她答应出面澄清,还你清白。马上国师就可以退兵,你们就可以冰释前嫌,不用再打仗了。”
然则,他们思念对方数月,历经坎坷终得相见,生离之后,却是死别。
“我的小夜叉,已经这么厉害了啊......”方羿的笑轻松了一下,但也仅仅只有一下,凌厉的剑眉又拧了起来。
“但,临走前不能抱你一下,真不甘心。”
他胸前,赫然插进了一支箭,其中一端正对着安戈。
安戈被这句话打得支离破碎,他从身侧搂住方羿,额头抵着他的脸颊,“胡说八道,你不抱我,想甩开我,不可能的。”顿了顿,又道,“这辈子都不可能。”
方羿听着他声音发颤,恍然忆起初见时,安戈嫁衣红妆,醉醺醺盯着自己,口齿不清地说:“你就那猴子啊?挺俊的嘛!”
当时,小夜叉笑得明媚,照亮了漫漫黑夜,驱走了他被世俗侵蚀的阴霾。
从前笑是为他,如今流泪,也是为他。
时过境迁,往昔纵有万千风花雪月的回忆,如今却也只能随命运轮回,永远封存在回忆中。
人走了,便什么都不剩了。
方羿垂眸,看着他汩汩流血的掌心,问:“手疼么?”
安戈死死攥着衣角,“疼,疼得快要死掉了,猴哥得赶紧帮我吹一下。”
方羿嘴角噙着笑,缓缓抬眸,望向雪后湛蓝的天空,眼神有些涣散。
“今日怕是不行,我累极了,睡一会儿......睡醒之后,再给你吹,好么?”
安戈连忙从他怀里出来,捧着他的脸对视,“猴哥,不能睡。我带你回家,我们去找寒针,他那么厉害,肯定会有办法的!”
方羿只是摇头,“他只会医术,不会蛊术。”
安戈的眼泪夺眶而出,瞬息之间,仿佛被世界抛弃了般无措,“他会,他一定会的!”
方羿吃力地帮他拭去眼泪,“乖,不哭。”
安戈摇头,“我不乖,我一直都不乖!你得管着我,不能丢下我!”
方羿想去吻他安慰一下,却发现气力全无,只盯着他的眸子发怔,“小夜叉,你一哭......我的心也跟着碎了......”
安戈的眼泪仍没止住,呜咽了一声,问:
“如果我不哭的话,你可不可以别丢下我?”
“我与你说过的,若有故人惦记,死去的人,不会真的死......他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云游......”
方羿眼中的光亮渐渐暗淡,撑着一丝理智才没有倒下,只是力不从心,知觉缓缓从身体里散失,说话也变得微浅:
“小夜叉,你说......若你当年没有阴差阳错嫁与我,你会在哪儿,我又会在哪儿呢......”
安戈自责倍生,道:“猴哥,是我害的你......若不是我跑来容国,你就没有这些祸事,你也不用三番五次受人折磨。如果时间倒回去,我就算吞一千根针也不会答应安如意!”
方羿只是浅浅地笑,没有立即说话。
半晌之后,他终是没抵住困意,英气的眸子缓缓合上,只是在闭眼之后,虚弱着又道:
“如果时间倒回,我便请圣旨......下聘书,指名道姓......迎娶未国九公子安戈......如何?”
随后,喉间极其轻微地道了一句:“小夜叉,我爱你。”
在最后一刻,他终是说了这一生最重要的话。
安戈紧紧抱着他,静静地听,怀中之人的呼吸渐渐变浅,渐渐虚弱得像风一吹就散的雪花,渐渐......连听也听不见了。
眼泪被冻得结冰,刺得眼睛生疼。他的眸子却一动不动,就这样呆滞着,第一次体会到血液冰凉的感觉,也第一次体会到,心脏痛得停止跳动,希望尽数坍塌。
平教人还举着剑,封若书的号令没下,他们不知进退。
安戈听着周围蠢蠢欲动的声音,悲痛逐步被怒火取代。他的眸子盈满泪水,眼神坚毅,似是决定了什么,抬手,握住还插在方羿体内的蚩尤箭,顺着箭羽的方向,狠狠一抽。
哧——
墨黑色的蚩尤箭从方羿体内抽出,连带着一股尚有余温的热血,在半空滑了一道弧线之后,“啪嗒”砸落到冰面。
他极其轻柔地让方羿躺到地上,擦了擦他脸上的污泥,却因他手上有伤,最后污泥拭去了,又盖了一层红血。
安戈贪恋地瞧着方羿,在他英俊的眉宇间落下一吻,万分虔诚。
他与方羿相识不久,却仿佛经历了生生世世。记忆一下子飘到从前,点点滴滴方方面面飞快从他脑子里闪过。
他新婚酗酒时,被一把扔下床笫,方羿说:“市井竖女,难等大雅之堂。”
他变卖侯府珠宝,被当面抓获,方羿说:“小夜叉,你对我究竟有没有一句实话?”
他被绑匪追杀,被及时救下,方羿说:“我在,莫怕。”
再后来,方羿不知何时对他动了心思,想与他亲近又拉不下脸,只冷冷说:“以后来暖床罢。”
在雪崩山下,方羿以为他要弃他而去,舍不得又无奈放手,只说:“小夜叉,再为我笑一次吧。”
他们凯旋回城,放了四十二盏孔明灯,原因只是:“去年今日,我娶了你。”
他们劫狱出逃,在乡野间游山玩水,只一个目的:
“小夜叉,往后我们一起过普通人的生活罢。”
不知不觉,竟有这么多往事。
起初相见时,安戈一无所知,方羿身经百战。
一个不经事,一个不经意,余生竟就这样交织。
“猴哥,到了忘川河先别走,等我。”安戈看着方羿的睡颜,缓缓起身。
他握紧了手中的箭,回身,抬头,望向隔岸观火的封若书,眼中杀气腾腾。
封若书被这杀气刺痛,问:“所以,你想杀我?”
他曾爱过安戈,深深爱过。
他也曾爱霍邦,至今仍爱。
手中的箭足有五尺,长过一般的青铜剑,用来做兵器,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