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握紧火钳,笃定地说:“我是永远都不可能换掉他的。”
阿格里皮娜的脸上扫过一丝惊诧。阅人无数的她没有立刻呵斥尼禄,而是定定凝望着他的脸庞,一双仿佛剑光的眼睛来回审视了很久。她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几乎要看穿尼禄的皮囊。
良久,她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开口道:“听着,我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猫腻。如果你因为他而受到哪怕一点点的阻碍,别怪我亲自对他下手!”
尼禄心里一紧,身体不由自主地震颤,后背传来一阵凉凉的麻意。
他将头埋得很低,低得几乎看不见他的脸。阿格里皮娜从他鬓边的银白卷发之中,能模糊地看见他涨红的耳朵。
“你最好别那么做……”尼禄的声音听起来很阴暗。
阿格里皮娜瞟了他一眼,“那么你最好好自为之。”
她顶着那一身皇后专属的贵重配饰,咚咚咚地离开了。
尼禄站立在壁炉边,死死盯着母亲的背影。他的手里还握着铁制的火钳,钳嘴就这么一直伸在炭火里,半截火钳都被烧得通红。
直到阿格里皮娜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楼道里,尼禄才收回他可称为仇恨的目光。
这时手掌忽然传来一阵剧痛。尼禄连忙丢开烧得滚烫的火钳,摊开手一看。
原来他的手早已经被烫伤了。
……
丧期未过,马尔斯的家宅里还保持着葬礼的布置。
罗马刚刚下过雨,淋湿的混凝土地面显出凛冽的灰黑色。罗德在庭院中间,捏去掉在石膏像上的落叶。
门希不仅揭露了罗德的身份,还说出了他继承家主的消息。
这导致罗德的住处暴露,经常有人偷偷跑到门口、或是爬墙来偷窥弑君之人后代的容貌;有的甚至往墙里扔十字架、绞绳或沾血的匕首。
家宅周围的邻居为免遭殃,纷纷选择搬家;一些贩卖丧葬用品的商贩宁愿撕毁合同、支付高昂的违约金,都要和身世不祥的他割断来往,免得以后惹祸上身。
于是罗德虽然足不出户,但非常清楚外面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从皮革手套中伸出半截素白的手指,此时正捏着一片亮黄的湿叶片。雨后的屋檐还在滴水,他的周身尽是滴滴答答的水声。
家奴从厅殿里走出来,对罗德倾身说道:“主人,墓园和骨灰都已经安置好了。您要亲自去采购墓碑吗?”
“不去。”罗德慢慢抬眼,平淡地说,“现在商人们都不愿意卖给我东西。”
家奴默默叹息一声,指了指放置在庭院角落的兵器架说:“那些兵器……您准备如何处理?”
兵器架是马尔斯生前用来存放刀剑的铜架。他是军队的指挥官,常年征战时收缴了很多造型奇特、或是锋利异常的兵器。
罗德望向架子。狼牙棒、三叉戟、铁网整齐地排列,雨珠沿着刺芒一样的刀刃滚落,铁器因为淋了雨而显得更加寒冷。
“当然是保存下来。”罗德说,“把铁刃擦干涂油,再买些兽皮包裹起来。”
家奴有些摸不着头脑:“可是按照惯例……新家主们都会在原主的旧物上重新铭刻自己的名字。”
罗德笑道:“我的名字不刻也罢。”
家奴了然,面色沉重地点了头。
这时庭院外传来一阵嗒嗒声响,很有节奏,震得地面也有轻微震动。
罗德轻轻嗅闻一下叶子,微垂着眼睛说:“去开门吧,有人要来了。”
家奴疑惑道:“有谁来了?”
“你主人的主人。”罗德面不改色,“他骑的马的铁蹄,是我一下下钉上去的,没人比我更清楚那种铁蹄跑起来时会发出什么声响。”
家奴愣了愣,赶忙走过去开门。
随着门开,尼禄细长的身影便从门缝显露出来,银白的刘海半掩着洁净的金棕色眼睛。他的纤瘦脚板噔噔噔踩上石阶,被风吹得翻飞的衣服勾勒出他凸显的骨骼。
阿格里皮娜的威胁象闻到腐肉味的秃鹫一样挥之不去。尼禄极度忐忑的同时,产生一种骄傲的情绪——罗德现在需要自己,他需要自己的庇护。
这个充满占有欲的想法让他眼睛发红。他就象吸入大|麻|烟雾的毒瘾者一样欲罢不能。
于是尼禄如同喝醉一样,踉踉跄跄地闯进庭院。
多日未见的两人于此刻对视。
视野中,罗德斜靠着石膏像,肤色有些苍白,身后尽是一排排的灰黑色筒瓦和闪着寒光的冷铁,唯一一点彩色是他手里捏着的黄叶。雨雾中,他素白的脸庞、以及那片亮黄的落叶泛起一圈蒙蒙的清晕。
这个场面象神启一样降临在尼禄眼前。
罗德平静地望着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你瘦了。”
尼禄是在听到这句话时涌起酸楚的。这股酸楚沿顺到喉咙,使他有类似哽咽的感受。
他嗓子酸痛,眼前浮起一片水雾。原本怀有的满腹心绪,在真正见到罗德时都象泡沫一样消减下去。他本想说什么分析局势的、或者是安慰罗德的话,但那些话一到嘴边,就统统变成了一句:
“我想你了……”他努了努嘴说。
罗德平静的神色有细微的闪动。他捏着叶片的手一晃,带出几滴清凉的雨珠。
尼禄踩着一地雨水走来,站定在罗德身前,眼里有一丝迫切,“跟我回去吧,罗德。我真的受不了这些天的生活了……”
罗德凝视着他稍显焦急的双眼,“你打算接个麻烦回去吗?”
尼禄的表情有一些僵硬。
“这段时间你最好和我断绝往来,如果你不想让之前的所有努力功亏一篑的话。”罗德丢掉手里的叶子说,“你也不想让你用性命拼来的军功和政绩都毁于一旦。”
“不……你现在很危险。”尼禄握住他的双手,套在指间的戒指闪闪发亮,“你需要我……罗德,你需要我!”
罗德闻言,朱红的嘴唇翘起一个尖锐的微笑。他的眼睛沾有秋雨带来的水汽,此时微微低垂,两层浓密的睫毛挨得很近,里面就是氤氲的、泉眼般的黑眼瞳。
尼禄哪怕是身处深渊,都能因为这双眼而盲目地相信生活是快乐的。
“我可以保护我自己,不需要你的庇护。”罗德说,“事实上,我这些天正打算离开罗马……”
尼禄惊悸,“离开罗马?你要去哪儿?”
“没想好,但总之是一个偏远到足以跟你撇清关系的地方。据我所知西西里就很不错,”罗德说,“那里距离罗马很远,而且有海。”
尼禄呆愣半晌,连眼睛也不眨一下。他象生生咽下一根坚硬的鱼刺一样,以全部的感官和意志去消化罗德的话。
“有海吗……”他怔怔地自说自话。
罗德沉默着别过脸去,走到摆满灰铁色兵器的铜架前。各式刀剑反射的寒光映在他的眉目之间。
“你上过战场,接受过专门的训练,各种各样的兵器,你几乎都握过。”他伸出手触摸淋了雨的剑柄,“凭你现在的武力,有没有亲卫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尼禄猛跨一步,在罗德话音未落时就从背后抱住了他。他那因为消瘦而过于凸出的锁骨硬是撞上罗德的肩胛,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这个钝痛从罗德的肩胛骨渗入,象腐蚀一切的酸水那样,慢慢侵蚀他的百骸。
尼禄将下巴深深嵌进罗德的肩颈,凑近他的耳边,苦笑道:“对我说了情话过后,转眼就要远离我,这未免也太残忍了吧……”
罗德微微侧过头,深黑的眼瞳一移,从眼角斜斜地看过去。他发觉到尼禄的眼睑颤抖得愈发剧烈,从鼻尖呼出的气息很不稳定。
他犹豫一下,还是说道:“你现在被情爱障目,根本不愿意考虑我的身份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尼禄睁大眼睛,血色象被抽掉似的从他脸上褪去。他瞬间紧张起来,感觉五脏六腑都在疯狂地收缩,这是一种类似被扼住咽喉的痛苦。
他吸了吸鼻子,酸涩的喉头蠕动,夹杂着啜泣哀求道:“我只想要你别走……求你别走,罗德……”
罗德皱了皱眉,肩膀富有技巧性地一动,轻易便挣开尼禄的拥抱。
他从铜架上抽出两把短剑,随手丢给尼禄一把。尼禄一边因为哽咽而抽着气,一边象个蹒跚学步的孩子一样跌跌撞撞地接住剑。
“你太感性了,尼禄。我一点也不喜欢你现在这副样子!”罗德微微翘起嘴角,看上去有些讥诮。
尼禄虚握着剑柄,满脸通红,一下一下吞咽着酸痛的喉头。
罗德将剑刃移近唇边,朱红的嘴唇倒映在银白的剑身,象蘸在刃上的一片血。他吹去淋在剑上的雨水,雨水宛如珠子一样连串落下。
尼禄直勾勾地盯着他。
罗德翻手一动,白亮的刃光就扫过他的面庞。他一本正经地说:“男人的武器是刀剑,而不是眼泪。”
尼禄被他带刺玫瑰一般的气质所迷。自从爱上罗德后,他便将所有信仰和深情都寄托在他身上。因此每次对上那双幽深的黑眼睛时,尼禄都感觉自己无比地接近灵魂,或是某个主宰一切的真理。
他忽然开口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对我说了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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