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在活着时,把义兄未尽的事情完成。
“……记住了么?”高渐离温和地问。
少年猛然点头。
高渐离微微一笑,淡然道:“待会吾要为秦皇击筑,如今先给你听,你且记好了。”
少年立刻激动地坐端正,看着先生将筑半扶而起,指尖的敲片如同他的手指一般带出残影,骤雨般落在筑弦上。
就,就是这曲。
天下无双!
……
秦皇坐在殿中,椒兰焚烟,丝丝缕缕,而他手上的奏书正飞快地从左移到右。
他有一种从千头万绪中飞快找到重点的能力,这些年积累的治政经验更是让旁人烦扰的各种难事在他手中变得易如反掌,这种执掌天下的快感持续而长久,让他沉迷又上头。
高渐离在角落里拔弄着轻缓的曲调,像小桥流水,细密缠绵,又仿佛清晨山间的迷雾,灵动的飘渺,十年前秦皇没法说他奏的不好,如今的高渐离,则已经进了化境,达到了余音绕梁的境界。
而在秦皇心里,天下最好的乐师当然得为他服务,至于高渐离愿不愿意,从不在他的考虑之中。
想到待会阿江会带着马蹄铁来找他庆功,他的心情便越发地明媚。
李信家族镇守陇西,防备月氏等部,只要拿下月氏,东西大军齐出,对付匈奴就更添胜算。
思及此,他唇角微弯,继位不过十年,他已一统六国,如今更是的要西出外域,如此文治武功,古今未有。
他听着曲调声音似乎小了些,再一年高渐离那有些精力不济的模样,微微皱眉道:“你且近些来奏。”
高渐离轻咳一声,在侍者的引领下坐到秦皇近处,继续奏乐。
他弹了一会,突然低声道:“陛下可能听清?”
这是非常无礼的问话方式,但秦皇正聚精会神地改奏书,闻言只是随口应了一声。
高渐离却心中一突,这个距离还是不够,他的筑没有那么长,打不到秦皇。
他沉默了一下,却还是敲击着筑弦,让自己静下心来。
机会只有一次,他必须忍耐,兄长荆轲就是因为被太子丹催促,未等来庆离,便匆忙出行,结果不但事败身死,还累得燕国破灭。
他还有时间。
殿内再度安静下来,只有让人舒缓放松的乐曲轻响。
太阳渐渐西斜,阳光透过窗棱,撒上高渐离漆黑的衣襟,带来柔和的温度。
就在这时,门口有侍卫高声道:“正卿求见。”
这其实只是礼貌的通传,他们来不能也不敢阻挡严江进入秦皇的宫殿。
秦皇心中一喜,立刻放下朱笔,起身去迎。
那一瞬间,高渐离的屏住了呼吸。
秦皇他走的一侧,是他这方向——他会路过自己身边!
这个认知让他微微颤抖,这、这是荆轲在天之灵,护佑他功成么?
他握紧了筑颈,听着秦皇的脚步越近。
时光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意识之中,仿佛有一个漆黑的影子靠近,越来越近,一直到从他身前,擦身而——就是此刻!
再不迟疑,再无犹豫,他的兄弟仿佛在这一刻与他同握筑颈,有无穷无尽的力量在他胸堂爆发,猛然起身,灌注了铅水、足有三十余斤的重筑被他抡起,带着刺耳的风声,向面前的身影砸去。
秦皇正喜不自胜间,突然听耳后风声,几乎同时,踏入殿门的严江一声暴喝“趴下!”
没有思考的时间,他的身体比大脑反应更快,就是猛然一个俯卧。
饶是如此,那重筑还是带着巨大的加速度,在间不容发的一刹那,撞散他的发髻,打碎他的玉冠,带起一蓬漆黑的长发四散开来。
巨大的惯性让高渐离将筑抡到地上,发出一声巨响,木筑的下方碎裂四散,弦断弹开,他却顾不了那么多,而是继续举起剩下的一截断筑,面色狰狞地向先前那个方向砸去。
这一次,他却再没机会。
严江猛然捏住他手腕,咔嚓一声闷响,这琴师的千金之手骨已然被他生生折断,那半截断筑自然拿捏不住,自手中脱落。
高渐离心知必死,没有挣扎,只是淡然地“看”着他,平静道:“未诛秦主而将见荆兄,惜哉!”
只是去与兄长团聚,却未能如愿,有点可惜了。
“你们这三兄弟,真是一个都不想活啊。”严江带着一丝感慨,“我本还想让你去收敛了庆离尸骨,免得他孤苦伶仃呢。”
高渐离猛然一震:“庆离真为你所杀?”
那位屠狗的兄长处理了家事便与荆轲同于刺秦,却一去不回,这些年他苦苦寻觅,却终是在此找到了真相。
“他带了百余太子丹的死士伏击于我,为我所杀,”严江平静地凝视这位音乐大家,“荆轲亦如是。所以,来世,你们再做兄弟罢。”
“暴秦无道,吾在幽冥之下,看你等下……”他的话没能说出来,严江已经扭断了他脖子。
严江将瑟瑟发抖的侍者与侍卫们遣散。
这才回头看一脸铁青几如焦糖的陛下。
严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所有的笑意都强行吞下去,假惺惺地上前捏住陛下的爪子,深情地伸手为他梳理着有些凌乱的长发,心痛道:“陛下受惊了。”
陛下神色冷漠里带着深沉的愤怒:“阿江!”
还装!
严江无趣地甩甩手,叹息道:“阿政啊阿政,你怎么就是说不听呢~”
我装怎么了,没有你刚刚开始的表演,我怎么会有装的机会!天知道我一进门看到高渐离在一边时都差点吓死好么,我都还没找你算账,你倒先委屈上了。
秦皇沉默良久,突然问道:“六国之人,都如是视我如仇寇么?”
“不然呢?”严江安慰地搂住他脖子,亲昵道,“要对你这灭国的秦皇感恩戴德,壶浆箪食么?阿政,世事不会总顺你意,你灭得了六国,却灭不了人心的成见,总要这一代人死去,仇恨才会顺着时间消融。”
历史上,高渐离行刺后,秦皇便再不见六国之人,后来的行事也越发酷烈。
可六国之人,他们那些战死的亲人,那些失去的土地,改变的文字,都是亡国的剧痛,这才几年,想要消融,也太为难人家了。
“吾,甚是失望。”秦皇有些疲惫,坐到榻上。
六国人心从未归服,对他来说,这代表着失败。
没办法,只有来自现实的毒打,才能让他家阿政从无尽的奉承与赞扬中的找到真实的冷酷。
人生的无常,就在于此。
严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抱住他,贴着他的面颊。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高中物理试卷
秦王三次遇刺最后用的武器是筑,假设筑的重量为15KG,高渐离打秦王头的速度为3M/秒,打击后速度为零,设打击时间了0.01S,不考虑空气阻力,请问如果打中,秦王头部的受力是多大?
初三二班群:
为什么数学题里也可以看到历史!这世界已经这么不给学生活路了吗?
第196章 月氏
秦皇从来不是伤春悲秋的人。
这次的刺杀毕竟没有荆轲那次被咸阳官吏围观时那么让人难堪, 所以秦皇很快就恢复过来。
他用一心扑在远征月氏的事物上, 工作麻痹自己。
但留下了一个后遗症。
他不再喜欢听筑乐了。
严江知晓此事后,险些憋出内伤, 但当时还是稳当地给阿政把头发梳好, 插好玉冠,还夸赞了他头发真好,同时感慨你天天忙碌操心家国大事,怎么都不如何掉发呢?
然而没有经历后世的阿政并不能GET到这个笑点, 反而以为是阿江在笑他被砸了头发, 不悦地把阿江压在案上啃咬半天才罢休。
高渐离的尸体则被挂在城墙上以威慑众人,这事严江没法劝, 便只做不知了。
他当时给高渐离一个痛快, 未尝不是帮他。
秦皇政十九年, 秦皇兴兵,任用李信为将,起兵马五万, 西出陇西,远征月氏。
……
这样的盛事严江当然要带着秦皇去围观。
如今已经已经二十七的李信早如今面容刚毅, 饱经风霜。
陇西本就是他老家, 这也是秦皇令他出征的原由——在王翦老去, 王贲功高无可赏的情况下, 李信与蒙恬已经是秦国军方默认的下一代领头人。
这次的五万兵马与前几次有一处最大的不同,他们尽数都是最精锐边境骑兵,为此, 秦皇甚至调动了北方防御匈奴的骑兵入陇西。
不止如此,战马要保持战斗力,必须喂以精粮,所以必须一人配三马,一马换骑,一马驮粮,这五万人的骑兵耗费之大,甚至超过了一支二十万的步卒军队。
没有办法,攻打河西,战马是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的坎,在大草原上,步兵只是累赘,反而会被漫长的补给线拖垮,对战匈奴,要么如李牧那般诱敌深入,以静制动,要么就要拼一个快字!
早在秦昭王时,秦人就时常对河西境内的羌人发动战争,大量的人口被掠入秦境,融入华夏,李信爷爷的狄道侯便是由此而来,月氏都是后来兴起的部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