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目标时,佛子静坐院中,抚摸刻写着佛偈的玉佩, 破碎的阳光从树叶中洒落,在他苍白的面颊上映出光与影的斑驳, 那种美好与静谧, 仿佛让时光都为他静止。
听到了严子的脚步声,具那罗轻浅一笑,抬头与他相“看”。
“每见你一次,便越觉你越发超脱, ”严江叹息道,“菩萨相不远矣。”
“如何说得, 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无此四相者, 方为菩萨,”具那罗轻笑道,“生死之间,欲生畏死者,我相吾有;心有爱憎,人相不离;更勿提众生寿者之相,相去远矣。”
严江当年在孔雀王朝也是恶补过佛教的, 好在他们的典籍和先秦的典籍一样, 都是简净深奥又复杂, 可以解释出无数版本,于是又与他论起佛法之说。
重点就是那佛偈。
佛偈又名回向偈,就是传法后的总结归纳,差不多等于“我传道是为了什么?”
严江说的几句佛偈非常有哲理又通俗易懂,正翻译经文的具那罗来说非常有用。
具那罗还询问了“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应如何翻译成秦文,抄过金刚经,知道答案的严江直接给了一个“无上正等正觉”。
于是具那罗忍不住笑起,提到当年高僧帝须希望严子出家传道的事情,那时帝须说严子只是略懂,便能证得罗汉果位,若是深研,必能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连严子身边的老虎在他看来都是赋予了动物佛心。
严江摇头,不愿回想当年沉浸在佛法里进修的艰苦日子。
于是具那罗又问起何时才是东传佛法之时。
严江坦然将到需得百年之后。
“原来如此,”具那罗淡然点头,合十轻念道,“我佛慈悲。”
严江轻声一叹,在佛法东传后数千年,已经成为东方文化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它有教化众生,平缓戾气之效,更有丰富的人生哲理蕴含。
然而,只要是有人心,便有是非,再好的宗教也抵挡不过人心变化。
在自身文化无法抵御的情况下,宗教会渐渐夺取统治之权,反过来吞并原生文明,如今秦国百家具在,但可惜的是百家如今走的都是高层路线,在亲民的佛教面前,胜负真心难说。
所以严江至少要让秦国定下取士的程序后,拥立百家,才敢放佛教入门,否则若生成政教合一的那种佛教,就罪过大了。
当然,这种可能性其实是很小的,佛教在东汉三国传入时,道教正兴起,而统治者们甚是喜欢在两教中玩平衡,哪方壮大便打压哪方,尤其是道教的大杀器“炼丹”,不知坑过多少期盼长生的帝王。
两人又聊了一会佛学,严子起身告辞。
具那罗也不挽留,只是说明日便起程前往北地,望将来有机会,还能再次相见。
严江觉得应该还是会有机会的,便说了声好。
……
他觉得应该给了陛下一点危机感了,于是回宫去寻秦皇,思考着阿政知晓此事后会是什么脸色,然后暗暗地想了一下晚上会玩什么套路——但却扑了个空,未在金宫……呸,大明宫里见到秦皇。
略一打听,知道秦皇趁他不在,摆驾去了少府。
于是一好奇寻了过去。
在陶坊里寻到了秦皇与相里云等人。
他一开门,便见了数百个神色姿态并不相同的秦国士卒陶俑。
相里云正细致地给王上介绍:“此俑眼、耳、鼻、唇皆有不同模具烧制,然后分别拼接而成,故陶俑各不相同,必能为陛下铸成一支大军,陪入陵中,至于主墓改进,已重制棺木,只是不知其纹应以龙凤,还是饰之其它?”
这是个挺麻烦的问题,秦皇陛下一时陷入了沉思,做死后的棺木,阿江喜欢哪种制式呢?
“我觉得烧了挺好,并不想陪你挤一起。”严江听到这,凉凉地插口道。
“何出此言?”一说烧字,秦皇立刻转移话题,“骊山之墓,其大者,古今未有之……再者,阿江不是甚喜欢朕之体态么?”
“喜欢久了也就那样。”严江轻哼道。
秦皇见他心口不一,于是拉起阿江,让他欣赏着自己死后陪葬的军卒与车马,等着阿江来劝自己少些耗费在墓穴上。
严江心里却是越发打鼓,阿政这么在意他的陵墓,难道真的是得了什么病,看淡生死,准备提前咸鱼了?
于是阿江不但没有劝他,反而看着这些陶俑,目露欣赏,并且亲自调色,给一个士卒上了色,同时嫌弃了相里云的一个示范用陶俑鲜艳的颜色。
秦皇被冷落许久,略不悦,正欲说话,便听严子和相里云说起棺木按一人来做就好,别浪费木头。
秦皇更加不悦:“胡闹,朕若一人独居,岂不孤单?”
严江莞尔一笑:“你这不还有大军车马么?如何只一人,不如让相里云给你捏个我放进去好了。”
秦皇鹰隼般锐利的双目骤然看向相里云,后者突然感觉仿佛冻日被泼了一身冰水,整个人都感觉麻木僵硬,心底一凉,心说你们两神仙打架牵连我这小虾米做甚?
他急中生智,立刻反对:“严子此言差矣,活人何能捏像生祭,如此岂非伤陛下一片真爱之意?”
秦皇目光这才缓和了些。
严江微微一笑,正要说话,相里云已经紧急截断他:“这兵俑染色之道,以后还要多有烦正卿,为表谢意,正卿不如一起与陛下同赏我少府亲编歌舞?”
严江兴趣不大,正要拒绝,就听相里云继续道:“如今我少府中新来了一位乐师,是齐地上供而来,其乐出众,听者无不泣涕,不看着实可惜了。”
自从严子编出戏曲这种新物以来,少府就从各地物色人才,如今咸阳学宫表演团队一票难求,更不用说捧喜欢的角色,已经成为各家贵族拼出权势的新方式,也是秦皇这种大忙人和严子这种看惯了各种娱乐的,才能如此不放在心上。
听相里云一说,两人都来了兴趣,虽然更多的是想看看能不能让对方泣涕,但这也算是一种调剂了。
于是两人决定一起去看。
秦皇亲自至,自然亲场,这一出新狗血剧剧情很简单,就是一出秦国的爱情故事,只是幕后的音乐真的太悲苦缠绵,便是严江和秦皇,也微微动容,被这隐藏着人生百味的音乐倾倒。
一剧完毕,秦皇让乐师出来一见。
幕后却尽是沉默。
过了许久,才见一消瘦的青衣人抱筑而出,平静地抬头。
严江微微一惊:“高渐离?”
第194章 佛缘
再见故人时, 严江几乎都想在心里高呼一声“冤孽!”
他细看着高渐离这位老兄,明明是与他们差不多的年纪,却身形瘦削,头发花的, 整个人暮气沉沉,仿佛生活里一切的意义, 都已经随着故国旧人逝去了。
思及此, 严江不由叹息一声,伸手扯了扯秦王衣袖,低声道:“事都因你而起,放过他吧。”
高渐离与荆轲、庆离三人是知交好友, 可荆轲与庆离都死于自己之手,而高渐离居然二度因为太会击筑被齐地献上来当乐师, 太惨了。
世界这么美好,还是放生吧。
但秦王见之, 却是淡然地扬起唇角。
他当起当年令各国献上乐师后,是这个高渐离大闹一场,才让他有机会向阿江表明心意。
他甚至想起了那时吻上阿江时,他惊做六神无主的模样,甚美,以至于后来阿江离开,他都喜欢将高渐离单独拉出来赏乐, 极是下饭。
那都已经是快十年前的事情了, 如今回想那时, 他却恍如昨日,记得那温暖柔软的唇,还有在离去后在门外等待时的冲天豪气与一点点忐忑。
“朕喜听其音,便留于宫中罢。”秦王大手一挥,定下了高渐离的命运。
“谁的筑不是听啊,你何必指着一个人,”严江苦口婆心道,“强扭的瓜不甜,你都灭燕了,人家弹的声也是悲苦难当,听着不难受么?”
“为朕奏乐,是他之幸,”秦王淡然自若,“若有不逊,斩之便是。”
严江还想再劝,便听高渐离淡然道:“严子不必为吾求情,吾听命便是。”
“瞧,他不领你情。”秦王转头笑阿江。
“他与荆轲交好,就如此认命你也信?你就不怕出什么意外么?”严江皱眉道,“还是趁早放了,免得生出变故。”
“此言有理,”秦王认真地点头,他是头铁,不是脑子里长铁,于是淡然下令,“将他处以熏刑,再留于宫中奏乐。”
熏刑是秦国刑罚中的一种非常残忍的刑法,把人的头颅至于煮开的马尿之上,这过程中,眼睛会剧痛无比,持续几个时辰,熏到眼瞎为止。
严江这次是真的怒了:“身为帝王,岂可无罪诛人,如此践踏律法,如何为天下表率!”
见爱妻动了真怒,秦王看了一眼高渐离,只能失望道:“爱卿言之有理……”
“且慢!”高渐离冷冷道,“这世道不公,吾本就不想见之,严江你既然助秦,便不必假好心!”
说罢,他冷笑一声,径自伸手,用那筑师打磨精致的尖锐的指甲,生生刺入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