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完,还不等云倚风开口询问,就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瓷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仰头一饮而尽。
季燕然道:“喂!”
地蜈蚣双眼一闭,双手一张,四仰八叉歪倒在雪地里。
断气了。
季燕然:“……”
季燕然不可置信道:“他疯了?”
云倚风从地蜈蚣手中抽出书信,扫完一眼后,递给了身旁的人。
上头是七拐八扭的狗爬字,先诉苦说自己无辜,又说不想被莫名其妙暗杀,久混江湖也是懂规矩的,绝不坏事,知道死人才最老实,所以愿意主动喝下假死药,求云倚风能将他封在冰块中,随便寻一个安全的院子放着。数日后药效退去,人便会醒转,也有办法从冰里出来,希望那时这座雪山已经恢复了太平,自己只想安全下山。
季燕然道:“许是怕你不答应,所以先一步将药喝了。话说回来,江湖人做生意,都是这般强买强卖?”
“风雨门向来重信誉,收了银子就要办事。”云倚风打量了一下地蜈蚣的“尸体”,道,“王爷,有劳。”
季燕然:“……”
原来这事又归我?
云倚风还在头疼,胡乱许诺:“那董家什么院里的金子,分你一半。”
地蜈蚣四肢大张躺在眼前,别的先不说,光是看着也闹心。季燕然无计可施,问:“要将他整个人都封在冰里?”
云倚风道:“是。”说完又叮嘱,“封严实些。”否则只怕假死今晚就会变真死,这老贼得爆着眼珠子站床头讨债。
季燕然四下看看,倒是有一口现成的假山池塘能用。他右手聚起一股真气,凝神按在那厚重冰面上,只微微一错,蛛网裂纹便自掌下蔓延而出,荡漾的池水旋即翻涌上来,浮出碧波白沫。云倚风站在一旁,看得稍稍惊讶——如此深厚的内功,哪怕放在高手无数的中原武林,估摸也能排进前五。
假死的地蜈蚣被层层浇上水,在寒冷天气中冻成了一整坨坚硬的冰。
“好了。”季燕然刚洗干净手,转身就见金焕走了进来。
院里冰块半透不透,里头一张被折射变形的巨大面庞,哪怕是在大白天,也惊悚如恐怖故事。
金焕心底轰鸣,当下就拔出长刀,警惕地看着院中两人。
“金兄别误会。”云倚风及时出现,手里拿着薄薄一张纸,“看过此信便知。”
金焕惊疑未定:“这又是什么?”
“地蜈蚣是自己服了药。”云倚风将信递给他,“只因不想卷入江湖纷争。”
金焕看完书信,一时也是心情复杂:“这……”
“我与季兄刚打算将他挪到飘飘阁后院。”云倚风道,“金兄可要搭把手?”
金焕:“……”
他沉默地挽起袖子,将那冰坨同里头的“死人”一起,弄到了荒僻的后院。
赏雪阁里,只剩下了最后四个人。
暮成雪依旧整日坐在屋顶上,用一块雪纱围住大半面容,眼底波澜不惊,似乎这赏雪阁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而相对来说,金焕则要紧张许多,也要失措许多。在“埋葬”完地蜈蚣后,他又弄了一批新的蛛丝银铃,将观月阁牢牢围了起来,整日将自己关在卧房中,如惊弓之鸟一般,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将其吓个面色煞白,精神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坍塌下去,连眼窝也变得青黑,走在路上像摇摇欲坠的魂与鬼。
云倚风往温热的茶里加了几滴蜂蜜,那是玉婶留给他的,有秋日里存下的桂花香气。
季燕然从外头进来,肩头落满细小冰晶,掀开门帘时,一股回旋冰冷的风也趁机涌入,天色雾蒙蒙的,看架势又要迎来一场暴雪。
“粮食快吃完了。”云倚风放下银茶匙,抬头看着他,“赏雪阁里的人也已死得七七八八,幕后主谋是不是该出现了?”
“或许吧,否则费尽心机布下这么大的局,总不能就为了将你我饿死在山上。”季燕然试了试他的额头温度,“在屋子里也闷了一早上,若是心烦,不如出去透透气?”
云倚风披好大氅,突然问道:“王爷练过蛊吗?”
季燕然不解:“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练蛊需在夏日,选毒虫最精力旺盛的时候。”云倚风一边走,一边慢慢解释给他。将数百只精挑细选的毒虫一起装入瓮中,任由它们自相残杀,直到最后剩下最后一只,就是传说中的蛊王。
季燕然听出他的话外意:“你是说幕后那人想把我练成‘蛊王’?可这赏雪阁内的宾客,除了暮成雪还能称得上‘精挑细选’,其余顶多算小蚂蚁,再来十个百个,也一样都是白白送命,又有何意义?”
“就算只是小蚂蚁,不也照旧有本事让缥缈峰血流成河。”云倚风轻声叹气,走了一阵又问:“王爷与皇上关系如何?”
季燕然不假思索:“好。”
云倚风看了他一眼,道:“哦。”
“‘哦’是何意?”季燕然笑笑:“民间怎么传?”
云倚风双手一揣,眉梢一抬,有样学样道:“好。”
季燕然扬起嘴角,替他抚去肩头一点残雪。
“那就好。”
此时山中黑云重重,天地昏暗。隐隐的风号自群峰深处传来,鬼泣一般,令人脊背生寒。
两人一路低声聊天,漫无目的顺着小径往前走,沿途路过各处暖阁,但见白梅阁门上挂着的铜锁已冻成冰坨,半截红绳在风里瑟瑟飘着,流星阁的门前台阶也被覆满厚霜,回想起初来那日的热闹沸腾、把酒言欢,也无非才过去了短短十余日,却已恍惚到如同隔世。
眼底掠过一道光,“噗嗤”一声,是一只纯白雪貂从屋檐洋洋得意踩雪而过。
云倚风停下脚步。
季燕然很懂行情:“又想要?”
云倚风理直气壮,答曰:“王爷欠我的。”
季燕然笑着摇摇头:“上回好不容易抓了来,你却硬要放回雪中,行吧,等我。”
横竖这里不是漠北,不是王城,没有半个熟人,所以萧王殿下无论是想抓雪貂还是抓狗熊,都不会给大梁丢人。
他这一路追得极快也极轻,几乎是踏雪无痕。那小貂儿原本正在悠闲散步,谁知突然就来了个黑影子在后头穷追不舍,猛兽一般,眼看就要被提溜起来,它索性一头钻进了雪堆里,只露出半截屁股在外头,后腿一抖,专心致志装起死来。
季燕然被这傻乎乎的小模样逗乐,蹲下用指背抚了抚那如缎白毛,刚打算将它轻轻抱进臂弯,天边却突然响起一声闷雷,“轰隆隆”自乌黑云端滚落在地,没有任何预兆,炸得人心口一滞。
而比雷声更悚然的,是耳边同时响起的银铃声。
如同上次地蜈蚣闯入时一样,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尖锐急促的铃音就已连成一片,叮铃,叮铃,像是下了一场密不透气的雷霆暴雨,劈头盖来,打得人喘不过气。
而隐没在重重铃声中的,还有一声几乎要撕裂喉咙的惊恐尖叫。
“啊!”
那是金焕的声音。
凄厉如黑鸦泣血。
季燕然纵身赶了过去,而云倚风比他更快一些,已先一步跨进大门。观月阁里狼藉一片,院中寒梅树下,正蜷缩俯趴着一个人,脸深埋在雪里,满身是血。
“金兄!”云倚风小心翼翼将他翻转过来,探手一试鼻息,呼吸细弱蛛丝。
“先带回屋吧。”季燕然道,“救活了他,或许就能知道谁是凶手。”
……
房间里很暖和,火盆燃得正旺,桌上茶具也摆放整齐,杯中剩了半盏温茶,能看出来,事发前金焕正在独自喝茶看书,凶手应当是埋伏在院中,待他出门时才突然发起伏击。
季燕然将那一身血衣割开,检查后发现伤口只有一处——左胸被开了个黑洞洞的血窟窿,明显是下了夺命死手。按说这金焕也是个运气好的,旁人遭此重伤,只怕有九条命也难留,他竟然还能存得一线微弱生机,着实不易。
云倚风从腰间香囊里取出一枚丸药,喂进金焕嘴里。
季燕然不解:“是什么?”
“风雨门的保命神药。”云倚风道,“服下之后能止血,亦能吊命。”
“还有这种好东西?”季燕然心思活络,听起来打仗时挺有用啊,于是问,“卖吗?”
“卖,可也得先下山再卖。”云倚风找出药箱,命令,“扶住他。”
沾满药粉的绷带接触到伤口,金焕在昏迷中倒吸了一口冷气,身体也跟着颤抖起来,似是将醒未醒。
季燕然看得眼皮子直抖:“云门主这狂暴的包扎手法——”
“你懂什么,这样才能止血。”云倚风双手一错,打好最后一个死结,“行了。”
“何时会醒?”季燕然问。
云倚风洗干净手:“不好说,快则半个时辰,慢的话,一天一夜吧。”
季燕然点头,又将掌心按在金焕胸前,缓缓渡了一股内力过去。原是想替他护住真气,又隐约觉得手下的筋脉走势不太对劲,细细试过一遍之后了然,对云倚风道:“怪不得利刃穿心还能活,他的心脏天生偏右,这一刀并未伤及根本,之所以会昏迷不醒,一来因为流血过多,二来怕也是受惊过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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