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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进酒 (唐酒卿)


  “难住他也简单,”沈泽川没抬眸,像是琢磨着书里内容,“启东的收成详细还没有呈报,大帅咬死不够用,他也不能强求。”
  姚温玉在沈泽川身边待的越久,越觉得府君的喜怒好分辨,好比现在,沈泽川就是在说笑,这种耍赖的法子骗不过精于查账的薛修卓。
  姚温玉不着急,而是问:“依府君之见,薛延清该拿什么跟大帅谈?”
  “自然是他最大的那张牌,”沈泽川不假思索,“他把储君捏在手里,在某些时候就是站得比太后高。阒都讲究纲常伦理,太后就是再治国有方,她也只是代行天子之权,而非真天子。”
  太后依赖启东,却又嫁了花香漪过去,接着压着戚竹音不给升,同时,她为了讨好戚竹音,在可以的范围内对戚竹音相当大度,去年双喜和陆平烟两件事情戚竹音都对阒都调令熟视无睹,太后照样忍了,没有问责。这就是在维持双方的高低,时刻把启东压在自己手下,让戚竹音既能为自己所用,又受制于无爵不能跟自己翻脸。
  可是李剑霆没有这个顾虑,她是大周如今名正言顺的储君,内有内阁教导,外有学子声威,还有薛修卓为首的实干派全力支持,戚竹音效忠她是天经地义,她只要扛得住言官弹劾,封戚竹音就是一句话的事情,而这恰恰是处于尴尬位置的太后所不能做的事情。
  沈泽川合上书页,说:“大帅一日不封,启东兵权就一日不稳,无爵在身是戚竹音不能归于‘正统’的根源。试想她若是战死沙场,或是负伤下马,家中庶兄弟就能借此机会抢占戚时雨的爵位。五郡兵马大帅听着威风,可要是没爵,她就只是那个位置上的暂居客,继承不了戚时雨身后的一切。太后怕启东做第二个的离北,所以不敢封,而这个‘不敢’正是太后最大的弱点。”
  李剑霆如今最缺什么?
  就是兵权。
  世家折损了魏怀古,又在海良宜死谏一事上落于下风,太后还能够在博弈中跟内阁及薛修卓平起平坐,就是因为她双手紧握着大周剩余的两大兵权。不管是孔湫还是薛修卓,都是文官,只有军议权,没有调兵权。
  如果薛修卓在此刻给了戚竹音封侯的承诺,那么戚竹音就可以转投储君麾下,放弃跟太后周旋。启东兵马也自然归顺于李剑霆,这是卸掉了太后的一条手臂。
  “有钱好办事,”姚温玉接过沈泽川还来的书,说,“倘若薛延清没有奚家银库,光凭口头承诺定然说服不了大帅,但他负担了启东军饷,大帅也要再三斟酌。”
  以上假设都建立在启东军屯真的能自给自足,不必从厥西粮仓强行征调,然而启东今年的军粮实际上是掌握在沈泽川手中,戚竹音必须要顾及中博,她得好好权衡。如果沈泽川对她转投储君的事情不满意,那颜氏就能断掉启东的军粮,戚竹音还是得问阒都要粮,薛修卓就得再度回到最初的困境里。
  “薛修卓,花鹤娓,”沈泽川把姚温玉的废笔轻轻投进了笔筒里,笑起来,“我和谁玩呢。”
  沈泽川的腕骨浸在日光中,他的手上牵着条看不见的线,能够悄无声息地推动阒都的局势。
  姚温玉把那支笔拨正,笃定地说:“府君已有安排。”
  * * *
  天还没亮,宫檐下候着宫娥,都避身提着灯笼,缄默无言地照着路。戚竹音进宫觐见,得去明理堂,花香漪则要到太后寝宫内等候,两个人只能一起走一段路。
  花香漪因为怕冷,额间还戴着卧兔。她仪态实在好,行走间不闻佩环声响,站在戚竹音身边只是稍矮些许。
  戚竹音在启东成日都待在边郡,跟花香漪至今没讲过几句话,这会儿觉得有些沉闷,正想开口。
  花香漪就说:“家中的账本大帅瞧了吗?”
  戚竹音这才想起上回那茬,说:“上回归家看了,有劳……”她在“母亲”这个词上卡了半晌,对着花香漪比自己小两岁的脸着实喊不出口,只能仓促地略过去,说,“……了。”
  花香漪罩着汤婆,看幽鸦掠过晦暗的天空,转眼消失在宫檐,这是她熟悉的景致。她说:“大帅客气了。”
  戚竹音余光瞟见花香漪领间绣着折枝小葵花,仿佛是藏在端庄下的娇俏,与这幽深宫掖格格不入,因而显得格外清丽可爱。
  花香漪忽然偏头,看着戚竹音,仅仅片刻,她就挪开了目光,轻声说:“姑母召见大帅,一是为出兵青鼠部,二是为军粮征调,这两件事可以合二为一,大帅要做个抉择。”
  戚竹音摸不准花香漪此刻跟自己讲这些是什么用意,她这次入都就是被太后当作了刀,用来胁迫薛修卓和内阁,丹城田税的事情她早有耳闻。
  花香漪却话锋一转,说:“阒都常年风大,站在楼上也看不清阶前荣华。天又这样冷,神武大街上好些店铺都关了门,夜里吃醉的都是空腹人。”
  戚竹音微怔,看向花香漪。花香漪已经停下了,侧身对后边没声响的福满笑道:“公公猫儿似的。”
  福满自己就心乱如麻,隐约听着什么“天冷”,便没往心里去。他见花香漪盈盈地立在前边,觉得三小姐容色绝顶不可逼视,就拎着灯笼赔笑道:“奴婢怕惊着夫人跟大帅的雅兴,不敢吵闹。”
  “既然到了这里,”花香漪对戚竹音细声说,“大帅便先去吧。”
  * * *
  明理堂阶侧新栽的花木挂着薄霜,堂前空旷,地板都擦得光亮。待堂内宣了名,太监引着戚竹音上阶。她踩着那阶,觉得脚下生凉,这是她不论多少次都习惯不了的感觉。
  堂帘向两侧挑开,戚竹音跨进去。
  里边等候的数位朝臣都起了身,戚竹音谁也没看,对着太后行了礼。太后没放珠帘,含笑道:“哀家与竹音只是两月不见,便觉得很是牵念。那边郡苦寒,你起来,容哀家细细瞧一瞧。”
  戚竹音抬头,余光就看见了立在侧旁的储君。
  兵部尚书陈珍束袖而立,看着戚竹音的目光有些担忧。岑愈的面色不大好看,唯有孔湫还算如常。这堂内气氛古怪,就像是外边那株新栽的花木,看似并蒂连缀,实则虚于表面,早被冻坏了根子。
  太后胜券在握,不着急切入正题,跟戚竹音寒暄半晌后,说:“你常年驻守边陲,风里来雨里去,哀家听闻你连侍女也不要,身旁没个体贴人,铁打的身子也着不住这么折腾。”她也不等戚竹音回答,侧目对赫连侯说,“你瞧瞧。”
  赫连侯迎着太后的目光,感慨道:“臣见着大帅,就想起那不成器的费适,虽为男儿身,却不识凌云志,叫臣好生发愁。”
  “费适刚刚及冠,须得有人在侧勤加引导,否则好孩子也坏了性。”太后再度看向戚竹音,“竹音,还记得你费弟弟吗?”
  戚竹音道:“依稀记的,是照月的弟弟呢。”
  她像是直惯了,随口答的,可是照月郡主都得把她叫声姐姐,她这是侧面跟费适拉开辈分。
  太后却说:“费适年纪小,正愁没人教。你是启东兵马大帅,他佩服得很,成日把戚姐姐挂在嘴边,就想往启东跑。你跟照月好,两家也不是生人,这几日若是得空,也与他说说边陲逸闻,也算是成全他那点念头。”
  费适都及冠了,什么事不能做,要她戚竹音跟在后边教?况且费适只是小侯爷,还没继承赫连侯的爵位,又无官职在身,站到戚竹音跟前矮得不是一截,喊姐姐那是乱来。
  太后意思明显,这是要摁着戚竹音把费适指给她。戚竹音为着军饷也不能翻脸,她说:“太后吩咐,本不该推辞,但此次入都实为军务,边事紧急,不宜再拖。”
  太后稍稍坐回了身,倒没为难她,而是顺势说:“这是自然,上个月军报陈述青鼠部进犯,你打赢了,该赏。”
  戚竹音把阒都那点腌臜摸得清楚,太后这个关头把费适塞给她,不过是在打击薛修卓的同时要她老实。军粮是个难题——如果她没有沈泽川的供应的话。
  戚竹音忽地想起花香漪适才那几句话。
  阒都风大。
  花香漪是在暗示她什么?
  “你给兵部的折子哀家也看了,想要趁胜追击,这没错,可眼下不是时机。”太后得不到戚竹音的妥协,便说,“三月正逢春耕,启东要打仗,军屯就得空置,那秋后的粮食势必要减损,得从别地粮仓调,可眼下就已经补不上了,厥西的百姓也要吃饭。朝廷也有朝廷的难处,穷兵黩武绝非良策,受苦的还是百姓。”
  太后闭口不提八城粮仓,这是留给戚竹音自个儿提,她只要提起来,这问题就能踢给薛修卓,到时候大家僵持不下,依然得听太后调派。如果薛修卓不摆手,戚竹音不结亲,那启东就出不了兵也拿不到粮。
  堂内忽然落针可闻,左右都没有人吭声,戚竹音在中间把花香漪的话颠来倒去地想。
  “年初户部呈报了各地收成状况,”从来没有在明理堂插过嘴的李剑霆冷不丁地开口,“厥西负担不起,可以联合其余几州的粮仓,补上缺口。”
  太后说:“储君不理朝事,不懂其中门道。去年河州就轮过一回,今年又要和厥西供应阒都粮仓,各地都难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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