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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进酒 (唐酒卿)


  他说着拍拍手,底下早准备好的伙计们赶忙进来上菜。
  然而这道“菜”,却是匹小活驴。
  风泉说:“人间佳肴,就数着驴肉最好。诸位爷,吃过‘驴炙’吗?”
  席间喧声渐止,都看着中间的驴。
  李建恒说:“什么‘驴炙’?”
  伙计们倒了土在地上,手脚麻利地围了个小土田。他们把驴子赶到土上,将四蹄埋进了土里,让驴子腹部贴着土,又给驴子盖上了厚絮被。
  “诸位爷。”风泉谦和地说,“且看好了。”
  伙计半蹲着身,接过瓢,舀着才出锅的沸汤,尽数倒上去。边上打下手的按着被子,从嚎声哀叫的驴子头顶抹下去,那驴毛活生生地被浇落了。可是这还没完,那倒沸汤的伙计搁了瓢,又从这火驴身上剜着肉。
  肉盛盘里,炉边的人就地现烤,烤完了再挨个传给满座。
  驴子越叫越惨,连楼下的人都惊动了。
  李建恒面色发白,看着这驴肉,掩着口鼻说:“风公公,这道菜也太伤……”
  “殿下不妨先尝尝看。这驴肉紧着沸汤剜下来,最鲜美不过,吃就要吃这口鲜。”风泉意有所指,“这道‘驴炙’,更是有寓意的。好比这人,要落入了他人之手,就得听凭任之。主子让他跪,他就得跪,主子让他哭,他就得哭,主子要是盯上他的皮肉,他也得这么由着人剜。”
  沈泽川这个境地,就像这驴子。他看着那血染絮被,淌得土里腥味直蹿,就像是看见了五年前的纪暮,还有五年前的自己。
  “味道好!”奚鸿轩吃了几片,像是不解其中意,只管大呼过瘾。
  沈泽川的筷子一直没动,萧驰野的也没碰这肉。
  李建恒听着这话不对劲,忐忑地说:“实在有伤阴德,撤了!”
  “且慢。”风泉终于看向沈泽川,“沈公子,这道菜是我义父特意嘱托的,你怎么不吃呢?”
  潘如贵是他干爷爷,这么一捋,纪雷还真算他干爹!这小子到底什么来头,竟能这么快得了潘如贵的宠信,顶掉了小福子的差,还能得了纪雷的青眼。
  纪雷杀沈泽川不得,如今人落在自己手底下又动不了。今夜想出这等下作的办法羞辱沈泽川,是在明说他们之间的过节完不了。
  沈泽川捡起了筷子。
  “我……”
  沈泽川话还未完,旁边的椅子猛地被推开。萧驰野起身,拿起盛驴肉的碟,对着风泉的方向“啷当”地扔地上。
  李建恒连忙起身,说:“策、策安……”
  萧驰野盯着风泉。
  风泉要替纪雷羞辱谁,他管不着。但是他萧驰野今时今日也是这囚中兽,与这驴子没差别。
  这巴掌也打在他脸上,抽得他生疼。
  风泉不解地看着他,说:“不合总督的意吗?”
  萧驰野腰侧的狼戾刀柄压在拇指下,他拔刀时满座尖叫四起,却看他手起刀落,驴子已然斩首毙命。哀嚎声停了,血渗出土,淌得地上红艳艳的,旁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萧驰野背着昏光,把刀锋在桌布上擦干净,才吊儿郎当地回身,对在座人笑道:“——诸位继续啊。”
  李建恒盯着他的刀,柔声说:“策安,策安,收、收起来吧。”
  萧驰野收刀入鞘,看了眼风泉,抬脚提过来把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中间,说:“一并烤了,今夜我就在这看着风公公吃。”
  风泉最后叫人抬上轿子,走得匆忙。
  李建恒喝了点酒,对着萧驰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策安,我是真没想着这回事,谁知道这阉贼这么不是东西?咱们是兄弟,你可别为这事坏了我们的情谊!”
  萧驰野扯了扯嘴角,说:“亲疏有别,我知道。你先走吧。”
  李建恒扯着他袖子还要说,萧驰野直接让晨阳把李建恒塞轿子里去了。
  “送楚王回去。”萧驰野说,“我自己走。”
  晨阳看他面色不虞,绝不废话,上马跟着楚王的轿子走了。
  萧驰野一个人立灯笼底下,过了片刻,一脚踹翻了人家的盆栽。
  那值好些银子的盆栽滚地上,磕在楼梯下边,被只手轻轻扶了起来。
  沈泽川站楼梯上,气定神闲地说:“有钱么?这得赔的。”
  萧驰野冷声说:“爷多的是钱。”
  说罢摸向腰间,却空荡荡的。
  沈泽川等了少顷,回头对掌柜说:“记这位爷账上,他多的是钱。”


第19章 真假
  风习夏暑夜,月挂碧树梢。
  萧驰野身强力壮,酒一催就热。他这会儿躁得很,盯着沈泽川下来了,说:“昭罪寺还能教人清心寡欲,改了性子。”
  沈泽川打发了跑堂,说:“我这人最擅长逆来顺受。”
  萧驰野接了伙计的茶漱口,擦了嘴说:“编也像样点,这四个字你怕是还不会写。”
  “都是逢场作戏。”沈泽川也拭了手,对他笑,“还较真了。”
  萧驰野没看他,自顾自地把帕子扔回托盘上,说:“戏过了,谁信呢?不就得有个人唱这么个角儿,我萧策安正合适。你不也看得挺舒服。”
  “这刀是个宝贝。”沈泽川目光下移。
  萧驰野抬手挡了他,说:“人就不是了么?”
  楼上的灯笼熄了一只,沈泽川叹道:“这话叫我怎么接呢,怪不合适的。”
  “你眼光高。”萧驰野移开手,一双眼又狠又凶地盯着他,“认得好刀的人不多。”
  “人是个宝贝啊。”沈泽川顺着他的话,“自然戴的都是好东西,瞎猫也能碰上死耗子,我就随口这么一猜。”
  “怎么你一夸我。”萧驰野说,“我就觉得见了鬼。”
  “听少了吧。”沈泽川宽慰道,“我的赤忱之心还没说呢。”
  边上的人都散了。
  萧驰野不冷不热地说:“你够能忍。”
  “小不忍则乱大谋,我的能耐还在后边。”沈泽川笑,“别急啊。”
  “大谋。”萧驰野说,“这屁大点的阒都,还有什么能让你这般谋求?”
  “我说给你听。”沈泽川顿了顿,颇为爱怜地看着萧驰野,“你还真信。二公子,瞧不出来,你还是天真无邪那一类的。”
  “我一个酒肉纨绔,混吃等死。”萧驰野说,“哪知道人间这么险恶,还有你这样的人哄我。”
  “罪过。”沈泽川挪了步,“我看你爪牙都封了条,挺可怜。今夜拔刀一斩,自个儿也痛快了吧。”
  “一点点。”萧驰野抬脚拦了路,说,“哪儿去?咱们话还没说完。”
  “送你回府。”沈泽川说,“今夜得了你解围,我感激零涕,简直无以为报。”
  萧驰野一哂,说:“满嘴谎话,诓了不少人吧?”
  “上当的没几个。”沈泽川回头,“人总是要讲几句谎,好比‘爷多的是钱’这种。”
  萧驰野收了腿,说:“我跟你比起来小巫见大巫。”
  “你看。”沈泽川温和地说,“又客气上了。”
  跟这人简直没得聊。
  因为分不清他哪句真哪句假,句句都像是敷衍混水,绕上一圈也套不出东西。
  萧驰野转身,打哨唤过来了自己的马,说:“因为今夜这事儿,所以对我言语亲近。这会儿人都散了,再装下去可就没意思了。”
  “那能怎么着。”沈泽川挑着灯笼,拿眼睛又柔又乖地瞧着他,“再把你咬一口不成?”
  萧驰野倏地逼近一步,游刃有余地说:“你得了这么一副皮囊,全用来蛊惑人心了。这么瞧着我,是要我以为什么意思呢?”
  沈泽川无动于衷,反而对他轻声说:“我就生了这么一双含情眼呀。”
  萧驰野用马鞭虚虚地点在沈泽川眉心,揶揄地说:“白瞎了这双眼,里边全是算计。”
  “我生了条贱命。”沈泽川抬指缓缓拨开马鞭,说,“不算计怎么玩儿呢?”
  “二公子今夜冲的是自个儿。”萧驰野无情地说,“你可千万不要自作多情。”
  “得亏今夜月色这么好。”沈泽川说,“干什么要坏我自作多情的气氛。”
  萧驰野翻身上马,持着缰绳看他片刻,浪荡地说:“怕你为着这点恩惠赖上我,哭哭啼啼的闹人烦。”
  “你不是酒喝多了。”沈泽川含蓄地说,“你是病入膏肓了。”
  “这事儿谁知道呢。”萧驰野说,“毕竟撒泼打滚的事你不是没干过。”
  这夜里跟着安静下去。
  萧驰野收了目光,算是小胜一场。他策马跑了几步,忽听后边人含笑着说。
  “五年前你丢的东西,找着了吗?”
  萧驰野骤然回首,勒马定了须臾,寒声说:“把扳指还给我。”
  沈泽川看着他,那眼神却让萧驰野觉得坏得很。
  沈泽川说:“想要扳指?好说,学两声狗叫我就给你。”
  海东青扑落在萧驰野肩头,和主人一起,冷若冰霜地盯着沈泽川。夜已深,不知名的更夫敲了梆子,惊灭了沈泽川手里的灯笼。
  道上一片昏暗。
  几日后,李建恒才敢在萧驰野跟前露面。他意外地发现萧驰野似是火气还没消,一起听曲儿的时候冰碴子直往周遭掉,吓得那些细皮嫩肉的姑娘一个都不敢过来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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