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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进酒 (唐酒卿)


  余小再已经哭过一场,如今面朝墙壁,心酸不已,哽咽着说:“……他们怎么……怎么对得起元辅哪!”
  费盛干声说:“世事难料,犹敬也不要太伤神。”
  乔天涯靠着廊柱,隐在阴影里,并不讲话。
  他们站了没有多久,孔岭送大夫出来,对他们招了手。乔天涯慢了几步,俯首问了大夫几句话,大夫如实回了,乔天涯静了半晌,侧身让人把大夫送走了。
  屋内垂了竹帘,遮了些许烛光。里边被隔开,沈泽川坐在外间,与周桂低声说着什么,见他们进来,只道:“费盛当值守夜,丁桃回院子睡觉。犹敬也不必担心,厨房正在煎药。”
  余小再侧身而坐,默了少顷,说:“姚公子他……”
  孔岭是知心人,知道这会儿不宜在此详谈,不论是感慨还是怜悯,对姚温玉而言都无异于凌迟。故而站起身,引着余小再说:“今夜时候不早了,犹敬,姚公子才到,让他休息一夜吧,我们明日再来探望也不迟。”
  说罢回身对沈泽川行了礼,对周桂说:“晚些书斋还要议事,大人也随我一同回去吧。”
  余小再被孔岭点醒,也跟着他们起身告辞。他临行前望了眼里屋,看那烛光暗影间横斜着树影,里边的人无声无息。余小再回想起海良宜,不禁双目一红,忍住了长叹,匆匆地跨出了门槛。
  夜色凄凉,月光照得庭院里的花草都病恹恹的。檐下吊着几只铁马,随风轻晃,摇出了当啷声。姚温玉躺在榻上,被那铁马声敲散了神识,在恍惚中,回到了阒都。
  阒都烟雨霏微。
  姚温玉披麻戴孝,送海良宜到了菩提山。这座山曾经葬着他的祖父,如今又葬着他的老师,他立在那雨雾间,不知山青,也不识归路。
  姚氏出过国士,他们在大周历朝间挥斥方遒,也曾是世家壁垒的中流砥柱,但是到了光诚帝那一代,姚老太爷革新家风,摒除门第之见,向投帖无门的寒门庶子伸出了手,从此太学兴盛。姚家摸索着另一条路,只是这条路夭折在了太后花鹤娓与花思谦的手中,等到了姚父这代,姚氏式微,虽然余威仍在,却不能再与姚老太爷在世时相提并论。最致命的是,姚家这一代子嗣凋零,只有一个姚温玉,其余都是旁支末流,甚至没有杀出春闱的人。
  近年阒都八大家各自换人,姚氏已经不能够服众。他们家中子弟还在做官的,都是誊抄闲职,没有魏氏那样的三品重臣。姚温玉虽然拜在海良宜门下,又广交文士,可他没有功名在身,也没有迎娶费氏的照月郡主。他除了才名,一无所有,结果最终才名也弃他而去,他就犹如这山间落叶,零落成泥,一文不值。
  乔天涯挑了竹帘,侧开了身。沈泽川入内,坐在了适才大夫把脉的椅子上。烛火明灭,沈泽川说:“你受人毒害,不宜再风餐露宿,如果不嫌弃,就住在我家中。我的老师与你的老师算是同僚,你与策安又是旧识,不必客气。”
  姚温玉洗净的面上一片平静,他还在听檐下马,过了半晌,说:“无须讲得这样婉转,我来茨州,就是为了投奔同知。”
  沈泽川将折扇搁在膝头,说:“我如今寄人篱下,混口饭吃,与你只敢称兄弟,不敢称主从。”
  “茨州复兴,同知功不可没。”姚温玉又咳了起来,这具身体先后遭受的重创都是想让他死,他一介文人,落下的病根日后都难以铲除。如今他病得很厉害,比半年前更加单薄。他攥起了帕子,掩了片刻,才继续说:“我在途中听闻同知的所作所为,以为同知不是在谋取中博六州,而是在谋取阒都。茨茶槐的商路形成后,往东北能够连接离北互市,往东南可以牵制启东粮道。大周两路重兵皆要经过同知的眼睛,日后怎么打,什么时候打,那都由同知全权拿捏。”
  沈泽川指尖抹开扇面,搭在椅把手上,没有接话。
  “况且这条商路位置特殊,如果同知以此建立起商路城镇,这就把阒都东南北三面尽收囊中。八大营兵力有限,以后若是没有启东相助,阒都想要突破同知的三面包围就毫无胜算。”姚温玉侧目,看着沈泽川,“同知高瞻远瞩,谋的是几年以后。”
  沈泽川盯着姚温玉。
  若非此人落魄至此,不要说别人,沈泽川也想杀他。茨茶槐的商路寓意沈泽川有千百种解释,但是姚温玉说的才是他真正所想——让阒都失去与离北的直达兵路,茶州除了能够牵制河州,还能阻碍启东的粮道,沈泽川就是要包住阒都。
  “但是戚竹音未必肯给同知时间,”姚温玉忍不住咳嗽,频频以帕掩唇,“她在启东从后观察你的一举一动,迟早会看出端倪。同知此举若是能成,自然皆大欢喜,但若是不能成,反而会陷入阒都与启东的前后攻击,到时候腹背受敌,即便离北肯出兵援助,也无法在抵抗边沙骑兵的同时和启东守备军作战。没有兵马就是同知眼下的致命要害,所以同知连通茨、茶两州,重理户籍,收纳流民,就是想要迅速建立起听你调派的军队。”
  沈泽川“啪”地合扇,笑说:“姚元琢名不虚传,只是你这般聪明,怎么会流落中博?若是想要建功立业,阒都如今的局势正好,不论是太后还是内阁,都比我沈兰舟出得起价格。”
  姚温玉要坐起身,乔天涯上前扶着人,给他垫上了枕头。他不看乔天涯,像是不认得。那长指捂着帕子,别开头面朝里,又闷声咳了许久。他盯着墙面上的光影,喑哑道:“薛延清在阒都扶持储君,胁迫内阁与太后,意欲率领太学进行改革,然而我以为大周已经医药罔效,与其再度求全,不如破而后立。大周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出身草莽的雷常鸣都动了自立为王的心思。待到阒都的改革推行,各地必然会揭竿而起,群雄纷争不可避免,李氏帝王已经无力回天。”
  姚温玉回过头,在昏光里注视着沈泽川,他眼中重燃的光芒何其复杂,字字清晰:“这天下人人可以坐,李氏可以,你沈兰舟为什么不可以?”
  沈泽川竖起折扇,寒声说:“我志不在此。”
  “你骗不了我,”姚温玉低声说,“你正在这条路上。”
  “我大可扶持别人,”沈泽川微哂,“天下姓李的不止一个。”
  “六年前中博兵败,你失去了一切。六年后阒都再败,你又失去了一切。等到下一个六年,”姚温玉垂眸疏离,“你还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给别人掌控吗?你根本不是做直臣的料子,受制于人已然成为了你的毕生耻辱。”
  屋内气氛骤变,沈泽川指尖捏着折扇,虽然安静,却像是下一刻就会痛下杀手,含情眼里什么也看不清。窗外的铁马叮当碰撞,树影萧瑟,跌在了他的袍边,被他蹍在了脚底。
  沈泽川陡然莞尔:“先生肯投身于我帐下,日后大小事宜,皆可商量。乔天涯,奉茶。”
  姚温玉接了茶,拨了茶沫,没有立即喝。他的手腕还是与茶盏一色,却瘦得可怜。他望着那浮动的茶叶,自嘲道:“不必叫我先生,我在阒都败给了薛修卓,被他打断了两条腿,险些丢掉性命。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到这儿来么?”
  姚温玉安静半晌。
  “因为我要和薛修卓下完这盘棋,输赢不定,生死不论。”


第147章 小娘
  翌日天没亮, 沈泽川就起身了。庭院里微凉, 他罩着件粹白宽袍,临案看了姚温玉的药方。
  “这身体是用毒喂坏的, ”乔天涯扶着茶壶, 给沈泽川沏了杯糙茶, “他能保住性命实属不易。”
  沈泽川端了茶,说:“按照薛修卓的行事作风, 下的肯定是杀手。”他眉间皱了片刻, “……腿治不好了吗?”
  乔天涯磕着了茶壶,他拨上盖, 说:“治不好了。”
  沈泽川茶也吃不下了, 把茶盏原样放回桌面, 道:“身体呢?他如今留在宅子里,什么药都不必吝啬,大夫说什么给什么。另外再挑几个心细的人过去照顾,不可怠慢。”
  乔天涯沉默少顷。
  沈泽川便明白姚温玉的身体也坏了, 他们昨晚谈话时姚温玉就在频频咳血。他顿了须臾, 说:“人起了吗?我去拜见。”
  沈泽川到时, 看侍女都候在檐下,噤若寒蝉。他神色如常,掀开竹帘,进去了。屋内没起灯,无端有种冷清感,里边岑寂, 只能隐约瞧见姚温玉孤零零的背影。
  姚温玉似有所感,半回首,隔着门帘说:“同知请进。”
  沈泽川方才挑帘,俯首进去了。乔天涯自觉立在了外间,靠着墙壁,听廊下的鸟叫。
  “茨州即将入秋,同知最近想的是槐州之事。”姚温玉穿戴整齐,虽然病得厉害,却仍然不肯邋遢示人。只是他腿脚不便,即便极力遮掩,手上磕碰的青紫还是很明显。
  沈泽川仿佛没有看见,说:“此事确实令人发愁,早去不妥,晚去也不妥,我与周大人商议数日也没有定论。”
  姚温玉轻轻颔首,说:“槐州的事情有两难,一是难在江/青山身上,二是难在落霞关关卡。此两难如不解决,茨茶槐的商路就难以形成。但依我之见,这两件事情都不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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