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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进酒 (唐酒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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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过几日就是七月末了,茨州的粮车出去,银车回来。眼看要入秋,周桂担心槐州的粮被别的地方买了,他们现在有钱,周桂就与幕僚商议,槐州的这桩生意也要尽早谈妥当。
  沈泽川到书斋议事,听罢后只问:“成峰先生怎么看?”
  孔岭犹豫片刻,说:“我昨夜也与大人说了,此刻前去槐州太着急,我不赞同。”
  周桂坐在沈泽川下首点头,说:“昨夜我们洽谈细节,成峰确实是这样讲的。但是同知,今年厥西有地方受灾,布政使江青山又被调离,缺粮的地方势必要向别州购买。槐州靠近阒都,马上又要秋收,我担心厥西在我们之前,就把生意谈完了。”
  周桂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茨州腾出的粮仓是要留待不时之需,他们现如今攥着银子心里也没有底。
  沈泽川近几日也在估算去槐州的行程,但是他犹豫的原因不仅是这个,还有阒都如今对江青山的调派文书迟迟没下达。这个人不论是回到厥西还是上调别处,都会或多或少地影响到茨州的粮食买卖。江青山如果被调去槐州,那现在跟槐州谈的生意,很可能就会作废。
  沈泽川犯了难,只说:“先生和大人的顾虑都不无道理,我这几日也在考虑槐州的事情。依照我们最初拟定的计划,自然是越快越好,但现在来看,如何避开阒都的眼睛也是问题。”
  孔岭在侧说:“况且我们的银车要从离北借道,这件事还要跟世子商谈。不过此事世子应该不会阻拦,我们借了离北铁骑的马道,折成粮食补过去,眼下的离北自然乐意。我只担心一件事,就是落霞关怎么过?落霞关守备仍然受阒都直辖管理,他们既不缺粮食,也不缺银子。离北还能跟他们讲交情,可是茨州怎么办?”
  按照沈泽川与萧驰野的关系,真的算起来,沈泽川也能跟落霞关谈谈交情。但这事得建立在萧方旭和萧既明肯认沈泽川的基础上,否则光凭萧驰野,对不住,现在的二公子还没有那么大面子。
  孔岭把这事提出来,也是婉转地表达他们和离北没有亲到那个份上,借道得算账,往后若是借兵,也没有那么容易。原先他们都以为萧驰野回去是要接替父兄建功立业,但是现在看来,萧驰野比交战地的主将还要矮一头。不是说辎重将军不重要,而是在声望及威信上根本无法与之相比。
  他们在书斋谈到黄昏,也没有商议出结果。
  沈泽川回宅子时,见丁桃和历熊迎在门口。
  丁桃没回离北,轮值又不算他,整日和历熊在纪纲身边练拳,早上打完拳,下午没事做,两个人就四处撒野,一个七月玩疯了。丁桃现在不难过了,连晨阳骨津都忘了,晚上吃糖没人管,牙疼起来了才被乔天涯给教训了一顿。
  “公子,今日城里来了好些乞丐呢。”丁桃跟着沈泽川,说,“都饿得面黄肌瘦,说是从丹城那边过来的。余大人早上出去买了一兜馒头,他们为了争馒头还打起来了。”
  沈泽川脚步一顿,看天色还亮,便对乔天涯说:“去瞧瞧。”
  茨州才开始重理册籍,如果来了流民,都要在州府衙门里呈报姓名籍贯,严防流寇混入城中。这事儿有人办,沈泽川特地来看,是因为丁桃提到了丹城。
  他们到时,余小再正在发馒头。费盛和乔天涯上前帮忙,余小再连连道谢。
  “犹敬,”沈泽川温声说,“把人引去州府衙门,自有人分发馒头米粥,不必破费。”
  余小再是徒步到茨州的,身上也没几个钱。他如今没了官职,也不肯做周桂的幕僚,住在沈泽川宅子里,由沈泽川养着。但是他很节俭,平素也给人看看字画,这段日子才存下几两银子,如今都给人换成馒头了。
  余小再说:“衙门分发定量,每日就那么多,晚来的多是些老弱病寡,饿着肚子怪可怜的。钱财乃身外之物,身外之物。”
  沈泽川看流民不少,也生了疑心。丹城是阒都八城之一,今年没灾,还给韩靳的八大营提供了物资,禁军路过时也大吃了一顿,怎么突然就出现了这么多的流民?
  乔天涯挨个塞馒头,忽然听着后边闹起来了。
  沈泽川转过了目光,见几个泼皮闹在一起,要拉人家的驴子。费盛看沈泽川没表情,便立刻兜起馒头,挥手让锦衣卫上前扯开人,喊道:“干什么呢?搁这儿吵吵嚷嚷的!”
  其中一个泼皮见过锦衣卫办事,被扯得两脚滑地,慌忙说:“官爷,这可不是我们闹事!这几人先说要卖驴,我钱都掏了,现在又不给我,你说这不是坑钱吗?!”
  费盛一听,就转过头,冲底下说:“你们来茨州坑蒙拐骗,也不打听打听谁在这儿做主?赶紧把驴子给人家!”
  那几个蓬头垢面的缩手缩脚,拽着绳子往费盛手里塞。驴子被扯得直叫,有只手被他们挤在后边,胡乱拍打着地面,含糊不清地念着:“那是我的驴……”
  费盛耳朵灵,但他不想节外生枝,装作没听见。那手被泼皮们踩得吃痛,变成了拳头,一下一下砸着地面。可是后边不知道谁在拉他,拖得那手倏地消失了。
  费盛把驴子交出去,鞋面上微沉,他低头一看,是个脏得灰扑扑的奶猫。费盛俯身拎起来,喊道:“桃子,给你个小玩——”
  费盛话还没有说完,那只手又露了出来,只露了指尖,抠得指缝里全是血泥。
  “我的……我的猫!”
  这人匍匐着身,用额头蹭着地面。后边的泼皮看费盛转了过来,赶忙拖着他的脚踝往后藏。
  费盛发觉这人腿脚不好,不知道是不是被打断了。


第146章 元琢
  沈泽川突然说:“丁桃。”
  丁桃揣回小本, 跳过阻碍, 抓住了其中一人的手臂,说:“你们藏什么了?让开, 公子瞧瞧。”
  费盛看这群人眼神飘忽, 支支吾吾的, 就喝道:“怎么,这驴子不是你们的?”
  丁桃眼尖, 喊道:“公子, 底下有个人呢!”
  周围的锦衣卫团团围上来,这群人多是丹城的地痞流氓, 看锦衣卫神色不善, 又都佩刀, 不禁生了怯,在费盛下令前就一哄而散。他们一散,就露出了地上的人。
  余小再提起袍子,走近来瞧, 弯腰惊道:“怎么这么多的血?快, 快扶起来, 找个大夫!”
  费盛蹲身查看,说:“这腿不成了,早叫人打断了。”
  这人不肯抬头,撑了片刻身,哑声说:“……猫是我的。”
  费盛讪讪,把那猫拎起放到他跟前, 犹自解释道:“我以为是野猫,这驴也是你的?你不是丹城人吧?”
  这人没答话,他朝着地面咳嗽起来,掩唇时费盛瞟见他掌心里还攥着方帕子。这帕子很讲究,虽然脏了,质地用料却不是普通俗物。这手指很修长,上边没有茧子,不是干粗活的手。
  费盛在刹那间改变了态度,他说:“我扶你起来,你这腿走不了路,病得又这么重,尽快让大夫看看才是正事。”
  这人骤然捏紧了拳头,咳声加剧。他掩唇的帕子里沾了血,分明狼狈至极,却意外地很知礼数。他垂着眼,说:“不敢劳烦,多谢。”
  余小再看他腰间挂着招文袋,便知道是个读书人,不禁更加关切,回头对沈泽川说:“同知,我看他不是恶人,不如——”
  “同知,”这人语调忽变,“沈同知,沈泽川?”
  周遭的锦衣卫霎时扶刀,沈泽川抬手示意不忙,问道:“你与我是旧相识?”
  这人心潮迭起,想要说什么,却呛出了血。他喉间滚动,咳声剧烈,苍白的手指弯曲,颤抖地点在地上,用力扒出痕迹,一遍遍喃喃着:“沈泽川,是你啊!”
  乔天涯对这声音似曾相识,他转过身。
  沈泽川缓慢地蹲下了身,直视着这个人。这人挪开掩唇的帕子,用手臂撑着地面,一双眼像是被点燃了,里面是孤注一掷的癫狂。他抬起头,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痛哭、会歇斯底里的时候,他却极轻极轻地笑了一声。这笑犹如春水波澜,昙花一现,紧跟着坠进了深不见底的无尽烈火中,连同傲骨风流一并焚干净,把神仙变成了一把脏灰。
  乔天涯认出他是谁了。
  曾经春光里的柳下弹琴、知音相和尽数蒙上了烟雨,那青衫磊落的独绝公子也被人打断了双腿。海良宜与姚氏珍藏了半辈子的璞玉,就这样轻易地沾了泥。
  乔松月忽然备感茫然,他直觉不该继续盯着姚温玉,可他再一次看见了自己。他们都曾住在广寒宫,乔松月下来了,俊俏负扇的公子哥变成了握刀落拓的乔天涯,他以为相逢只是一瞬,却没有料到半年以后,再见面是同病相怜。
  怜这个字真叫人痛不欲生。
  乔天涯仓促地别开目光,不肯再看。
  * * *
  天色已晚,屋内灯火不亮。药童捧着方子出来,费盛接过,转手交给下属去抓药。他们几个都立在廊子里,丁桃抱着那猫,乖得出奇。
  费盛勉强地笑了笑,对乔天涯说:“不想是他,这……”
  这怎么好说呢?
  “璞玉元琢”姚温玉,在阒都盛传多年,都被捧成了谪仙,费盛这样不与文士来往的人也对这名字如雷贯耳,谁能想到传闻中的逍遥客会变成这副模样,比余小再来时还要落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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