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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进酒 (唐酒卿)


  潘如贵还侍奉外侧,满座听着他一口一个“阉人”,无不替他拭汗。
  咸德帝思量时,太后先说:“即便如此,动辄杀人,也非君子之举。”
  潘如贵似是被说中了伤心处,竟白发苍苍地含泪而跪,说:“奴婢们皆是贱命,哪里能同二公子比较?太后慈心已是天眷。小福子平素宠惯失德,遇着朝中武官竟不知礼数,得了二公子的教导亦不知悔改……全怪奴婢教子不慎!”
  他讲得这般委曲求全,然而内宦见朝中大臣,律法规定本就必须下马退后,跪叩相迎。
  太后礼佛,对杀生之事很是不喜,于是对咸德帝说:“自古有云,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萧驰野这样狂浪,于情于理,皆不能轻饶了他。况且萧家一门俱是忠良,离北王将儿子送入阒都养在皇上跟前,若是惯得不知天高地厚,只怕来日,也愧对离北王的托付之情。”
  纪雷有些不忿,不肯将此事轻易翻过,于是说:“二公子素来与楚王殿下交好,做了这样的事情,殿下——”
  “微臣还有话说。人是我打的,可人不是我杀的。皇上,微臣原先是想杀他以平怒气,但是楚王殿下得知此事,力劝微臣不可杀人。今日拖人毒打,那也是微臣唤侍卫悄悄做的,可谁料被楚王殿下中途瞧出了端倪,亲自离席救了小福子一命。有殿下在侧教引,微臣再胆大,也不能抹了殿下的面子,故而放了小福子一马。至于人怎么就溺死了,微臣也备感奇怪,是谁要替我泄恨,做了这等不知轻重的事情?纪大人。”萧驰野转向纪雷,眸中隐露欢喜之色,“锦衣卫平日严谨无差,今日人就躺在路边,却能躲过巡查掉入了池中……兴许是他自己,蒙着头找不准方向,滚了下去吧。”
  海良宜说:“说来也是。这么大个人掉进了池中,锦衣卫来来往往巡查,竟丝毫没察觉。若是今日西苑之中混入什么刺客,锦衣卫怕是也没察觉!”
  纪雷岂敢再搅浑水,慌不迭地叩了几个头,说:“皇上!锦衣卫也是无可奈何。今日与八大营交替巡查,换防总归要细排人手,不敢疏忽半分!”
  那头八大营的执印都指挥使奚固安也跪了下来,说:“规矩就是如此,八大营也不敢怠慢。交替巡查间隔固定,被有心人记了去,趁机杀了小福子也是有可能的。这其中便是内宦私仇,该交于人细查这小福子到底与多少个人有过仇怨。”
  “查。”咸德帝冷笑,陡然将茶盏扔在奚固安身上,怒不可遏,“人在你们眼皮子底下死了,不想着自省,只想着推脱卸责!朕竟把安危、危交于你们……你们这……”
  咸德帝喉间沙哑,掩唇再次咳起来。他像是怒火攻心,竟撑着桌子,后仰了下去。
  “皇上!”
  周围宫眷尖声惊呼,席间全乱了。
  “快传太医!”太后扶着人斥道。
  * * *
  李建恒再见着萧驰野,跟见着亲娘似的,说:“亲兄弟!刚可吓着我了!”
  萧驰野说:“跪了太久,饿得慌,拿点心来用。”
  李建恒挥手让人赶紧去,和萧驰野站在西苑长廊下边,看那殿堂里灯火通明。
  “皇上要是醒了,还得要传你。”李建恒说,“这人怎么就死了呢?我真是倒了霉!”
  萧驰野就着凉茶吃着点心。
  这事不好说。
  小福子一向得潘如贵的宠,若是有人蓄意要小福子的命,怎么能这么巧地撞着李建恒的殴打。若不是蓄意要小福子的命,是临时起意杀了他,可杀了他远没有给他解开绳索获利更大。
  只是潘如贵与纪雷反应太过迅速,人既然已经死了,就索性用到底。要是能栽给楚王,就是一石二鸟。
  “皇上近来还传人侍寝吗?”萧驰野不经意地问。
  “传啊。”李建恒答道,“最近最受宠的就是魏家女,太后也喜欢。”
  萧驰野若有所思。
  此刻天色已暗,却无人敢走,全都立在廊下三五成群,等着咸德帝醒。
  奚固安中途出了苑,回来时得了太后的命令,直接进了屋内候着。又过了半个时辰,萧驰野忽然看见八大营近卫从偏门领进个布衣干净的杂役。
  “那是什么人?”萧驰野问道。
  李建恒探头,说:“杂役啊,西苑杂役不多得很。但他们领个杂役来干什么?”
  萧驰野借着灯笼昏光,眼尖地瞧见这杂役面容丑陋,有烧伤之痕。他不知为何,心口突突地跳起来,一种不妙的揣测萦绕不散。
  “西苑的杂役。”萧驰野说,“西苑是接驾贵地,侍奉之人皆要求面目清秀,哪来的这样的人。”
  又过了半晌,见潘如贵跨出门,高声说:“传沈氏第八子,速来觐见!”
  群臣顿时鼎沸,议论声倍起。
  沈卫叛国罪责没有盖棺论定,可是沈卫之名已然传遍大江南北。中博之创至今未愈,兵败之责至今尚在。沈氏余孽苟得一命已引得边陲不满,如今怎么还要容他出来?
  “怎么回事?”李建恒六神无主地说,“难道是又查出了什么?策安,他与你有仇,你们见面便是分外眼红。为着萧家的脸面,也不该让他出来啊!”
  萧驰野不说话,只把目光移向门口,紧紧地盯着。
  不到半炷香的时间,近卫打头跨入,后边不远不近地跟着个人。
  时隔五年,此人发已长垂,用粗木簪束了,并不戴冠。陈旧的宽衫遮挡住手腕,延伸出来的是如同白瓷般的色泽。灯笼遮挡住了萧驰野的目光,待这人走出来,李建恒手里的茶盏先滚掉了。
  李建恒魂不守舍地念着:“你可没跟我说过,他长这个模样……”
  萧驰野拇指微扣。
  沈泽川从廊前过,两人交错的瞬间,萧驰野冷漠地看着这人,在那电光火石中,对上了一双记忆尤深的眼。
  这眼生得狭长,眼尾上挑,勾出薄淡的弧度。内含神光,在灯笼昏芒里也如藏遗星。
  沈泽川在这匆匆一瞬中,对萧驰野似勾了笑意。可那样淡,擦肩而过之后,像是夜里无迹可寻的风,又薄又冷。


第14章 螳螂
  沈泽川随人入内,跪在了帘帐之外。
  咸德帝半靠着床头,太后端坐在床边。潘如贵捧着汤药,稍稍退后些许,露出沈泽川的身形。
  咸德帝强打起精神,说:“八大营的巡查说见着你的杂役出现在池边,朕问你,他在那儿干什么?”
  沈泽川说:“回禀皇上,葛叔是在等大内里的福公公。”
  “他是得了谁的命令?”
  沈泽川顿了顿,叩下去,说:“是罪臣的命令。”
  咸德帝咳了几声,说:“你被幽禁于昭罪寺,每月自有大内拨发吃穿用物。你怎么会与小福子有了干系?”
  “皇上垂爱,准罪臣在昭罪寺中面壁思过。皇上不仅施以圣恩,还赐予了饭食。只是近些日子,罪臣风寒缠身,和着早年的旧疾一起,每日越发难以起身。”沈泽川说到此处,似是伤怀,“大内虽拨了饭食,却没有药物。葛叔在昭罪寺中当值已久,见罪臣可怜,便求了出宫采办的福公公,为罪臣向大内讨了些药。有了此次,罪臣托葛叔求一求福公公,为罪臣置办些福油灯。”
  “你家中无人。”太后问,“要那祈福用的福油灯做什么?”
  “罪臣自知罪责滔天,在寺中为皇上和太后日夜灯祈,也在为中博茶石一战中的忠魂烈士们日夜诵经。”沈泽川说得虔诚,又道,“罪臣在寺中种了些菜蔬,托葛叔鬻于早市,换得了几枚钱。罪臣病已如此,与其拿钱买药,不如换作福油灯。”
  太后长叹:“你虽有罪,却也不是罪无可恕。”
  咸德帝疲倦敛眸,说:“小福子如今已死,你可知他素来与谁有过节?”
  沈泽川摇头,低声说:“罪臣虽斗胆托了福公公买灯,却从未与福公公见过面、传过信。”
  “那你呢。”咸德帝示意纪纲,“你说,他平日里,有没有提过什么?”
  纪纲不敢直面皇帝,如同寻常杂役一般又惊又怕地回答:“回皇上的话,福公公平日出宫皆为采办,行程忙碌,多是打发身边伺候的人见小人。”
  咸德帝听到此处,似是自嘲,瞥了眼泥塑木雕般的潘如贵。
  纪纲接着说:“只有一回,小人在轿前迎福公公时,听着福公公与左右说什么殿下恼羞成怒,要寻他麻烦。小人当时着急把置办福油灯的银钱交给福公公,故而凑近了许多。只是福公公那日也事务繁忙,便让小人今日来西苑等着他,这才有了军爷们见着小人在池边徘徊一事。”
  潘如贵说:“你可听清楚了,是‘殿下’,不是别的什么人?”
  纪纲连连磕头,说:“不敢欺瞒皇上,那日集市,见着小人的人有许多,只要问一问,便知小人没有说假话。”
  咸德帝久不出声,屋内药味甚重。太后用帕掩了掩口鼻,倾身过去,对咸德帝说:“皇上,小福子之死,到底有没有预谋,不能只听萧驰野一面之词。此案就发生在圣驾几步之外,若真如此人所言,是楚王要小福子的命,那萧驰野又何必这样百般搪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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