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边沙骑兵入境,端、敦两州首当其冲,成了‘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①’的荒芜贫地,兵燹之厄让那数千里的良田荒废,现在又哪有人肯去当守备军呢?”周桂看着庭院,抬手给孔岭指了一圈,“茨州能保存余力,是因为离北铁骑神速救援,这份情谊我一直记着,所以此次统筹军粮没有任何怨言。但是谋害皇帝这样的滔天大罪,就是我想佯装不知也不行。那雷常鸣不出半月一定会来要粮要钱,萧驰野又正好到了茨州,这两个霸王碰在一起,我真怕再闹出什么祸事,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孔岭饮了酒,忽然灵机一动,他说:“萧驰野带着两万训练有素的禁军到茨州,不就是咱们的‘兵’吗?有他在此坐镇,雷常鸣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
“禁军常年待在阒都,哪见过真刀真枪的战场?雷常鸣推翻了端、敦两州的守备营,也不怕边沙骑兵,仗的就是底下人心整齐,又熟悉中博的河流山脉,打起来萧驰野未必是他的对手。”周桂连忙摆手,“况且那萧二公子年轻气盛,没打过几次仗,又有父兄作保,若是在茨州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没法跟离北交代。”
孔岭搓着山羊胡,说:“萧驰野对天琛帝继位有功在身,他此次叛出阒都,禁军肯跟着他来,就说明他有带兵的能耐,不然谁愿意提着脑袋跟他跑这么远?不过百闻不如一见,等他来了,我们好好会一会他!”
“听说不是个好相与的,”周桂的心病在这里,“又久住阒都,若是满身纨绔做派,那我得赶紧想办法把他打发走,闹不起啊!”
* * *
几日后禁军果真到了茨州城下,周桂不敢直接放行,只是开门迎了萧驰野和沈泽川入内。他早早叫人备了酒席,可是萧驰野以路上奔波疲惫为由推掉了,就让他准备一桌家常菜,准备叙叙旧。
他们先前没见过面,仅仅通过书信,哪有什么旧可叙?不过是找个机会详谈罢了。
沈泽川换了身衣裳,站在屋内的屏风后面透过窗子看庭院。
萧驰野进来得晚,还在解衣裳。他解了一半,伏在屏风上沿看着后边的沈泽川,说:“隔着屏风能瞧清楚吗?”
沈泽川看那屏风被他轻而易举地就压了下去,想着这人个头是真的高,说:“如梦如幻瞧着才心动,看清楚了就没那么风光旖旎了。”
萧驰野敞开的衣裳露着半面胸膛,他落拓不羁地挂着最后一件衣服,隔着屏风能隐约看见那些结实的肌肉。他还伏在屏风上方,离开阒都后就再也没有戴冠,乱糟糟的发却遮不住英俊。他似乎离离北越近,越显狷狂自在的本性。
“风流佻达的家伙。”沈泽川跨近,抬手拢了萧驰野的后脑勺,仰高头跟他亲吻。
萧驰野捏了沈泽川的下巴,欺负沈泽川比自己矮,把人往高里抬。沈泽川露着那光洁白皙的脖颈,被含得一阵酥麻。
“看清楚了,”萧驰野揉着沈泽川水亮的唇,“这还不够旖旎么?”
沈泽川舔着唇间的水光,却变得更加红润。他说:“还差点意思。”
“今夜五百两,”萧驰野凑近了低声说,“包赚不赔。”
“我怕我身娇体弱吃不消。”沈泽川微微后仰,手指意犹未尽地滑下来,隔着屏风薄薄的料,沿着萧驰野胸膛向下。
“不要妄自菲薄啊,”萧驰野眼神危险,“兰舟。”
沈泽川收了手,说:“适才进来时,看见周桂身边还有个人,那是谁?”
“不认得,”萧驰野利落地换了衣裳,“应该是周桂的师爷,待会儿在席上问问就知道了。”
“他既然没有立刻放行,就是还有顾虑。”沈泽川看萧驰野转出屏风,便又望回院中,“晚上谈话时,不能——”
萧驰野猛然把沈泽川掐着腰抱起来,转了一圈抵在了窗侧的墙壁上,压着把人狠亲了一顿。沈泽川抬臂挂在他身上,被他突如其来的亲吻搅得晕头转向,气息凌乱。
“不能仗势欺人,”萧驰野神色正经,“谨遵妻训,我知道的。”
沈泽川还在喘息,萧驰野给他把衣领扣紧,又拨开墨浓的发,捏了捏沈泽川的右耳。
“我要趁早在这挂个坠子,刻上我萧策安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①:曹操
第102章 茨州
周桂按照萧驰野的原话, 在自己的庭院里设了一桌家常菜。沈泽川入院时, 发现这庭院虽然布设简单,却很别致, 亲近自然, 没有金玉器。
周桂迎了萧驰野, 让萧驰野坐上座。天正六月,小案侧旁环绕着清冽的小溪, 垂枝拂水, 凉爽快活。周桂没有让别的人伺候,只有孔岭侍立在侧, 为他们斟酒。
萧驰野净了手, 看那杯中酒水逐渐上满, 说:“周大人费心了,酒还备的是离北的‘马上行’。我离家多年,已经很久没有喝过了。”
这酒是离北铁骑里的粮食酒,又烧又烈, 冬日在冰天雪地里小饮几口, 身体就暖和了。它之所以叫作“马上行”, 是因为三十多年前,离北王萧方旭在新婚夜收到边沙入境的军报,他来不及卸下婚服,就翻身上马,要去上阵杀敌。临行前同样婚服未换的离北王妃提壶倒酒,与坐在马上的萧方旭饮了一杯交杯酒。此事是边陲常景, 只是借着离北王的名头,让人忍不住喟叹,从此“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横戈马上行①”就是离北铁骑的写照。
周桂看萧驰野神色沉静,便稍缓了些焦虑,说:“我们与东北粮马道靠得近,上个月押运军粮时,军中送了许多坛酒过来。我想着侯爷即将归乡,茨州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便只能借花献佛了。”
萧驰野笑起来,说:“山肴野蔌才有风味,这桌菜比起阒都的玉盘珍馐更见真心。大人不必自谦,军粮筹备事宜繁杂,茨州能够短短几日就封装完毕,全是因为大人的鼎力相助,这是我该敬大人的。”
周桂不敢坐受,连忙起身,双手奉酒,跟萧驰野喝了一杯。他饮完酒,才落座,说:“离北铁骑在前线跟悍蛇部打仗,军粮是关乎成败的紧要之物,那是我的分内之事,哪里值得侯爷特地道谢?实在不敢当。”
“茨州虽然去年丰收,但开春连续接济端州和离北,那都是茨州百姓省出来的粮食,为着此事,我也该谢谢你。”萧驰野说着抬手,微微挡住了孔岭要倒酒的动作,说,“既然是私宴家席,就不必拘礼,这位先生也坐吧。”
孔岭反应很快,他就地行了个礼,还真坐下了。
“先生是哪里人?”沈泽川含笑问道。
孔岭心思转得更快,他见萧驰野开始吃菜,便知道今夜主谈的是这位沈同知。他俯首,答道:“先生不敢当,区区一个山野村夫罢了。我是灯州人。”
“灯州人才辈出,不知先生怎么称呼?”
“我叫孔岭,草字成峰。”孔岭正襟危坐,看着沈泽川,说,“禁军里的澹台虎,正是我至交好友澹台龙的亲弟弟。”
“他乡遇故旧,”沈泽川侧首,对萧驰野笑道,“策安,改日叫老虎与成峰先生见一见吧,乱世相逢不容易。”
他把萧驰野叫策安,这个称呼就足以让孔岭重新估量这位沈卫遗子。沈泽川进入茨州时不起眼,或者说远没有他的皮囊起眼。孔岭知道他是沈泽川,天琛帝亲自破例提拔的锦衣卫同知,但是离开了阒都沈泽川就失去了能够叱咤风云的根基——在孔岭眼中,他没有兵,也没有人,他仅仅是跟随着萧驰野亡命到此的一个附庸,然而附庸是不能跟萧驰野平起平坐,直呼表字的。
萧驰野自斟着酒,说:“你拿主意就是了。”
周桂看孔岭一眼,又看向沈泽川。孔岭便起身敬酒,说:“久仰同知大名……”
“先生客气,”沈泽川说,“先生请坐,我们边喝边谈。”
孔岭说:“我是大人座下的笔帖杂流,哪能与同知议事?我讨了杯酒,能坐在这里聆听垂训,便已经是半生福气。”
沈泽川唇角微挑,说:“先生实在太过自谦,我听闻先生在端州时,也曾做过澹台龙的师爷。边沙骑兵入境时,澹台虎主战,他的作战策略都是先生拟定的。”
他们才刚进茨州,便已经把底细都打听出来了。孔岭心下一沉,说:“我是纸上谈兵。”
“可惜澹台龙死在了沈卫手上,”沈泽川饮酒,“端州也不攻自破。”
沈泽川说得这样轻飘飘,仿佛端州破了,只是一层纸破了,不值得恨,也不值得怨。
孔岭神色渐沉,他坐着,半晌后强笑着说:“同知在阒都里锦衣玉食,哪知道端州城破后的百姓苦楚?从茶石河到敦州,千里白骨无人收。沈卫畏战,是个鼠辈,倒也没什么,可他与沈舟济设置酒宴掐死了澹台龙……中博兵败,我孔成峰能换个主子继续生活,但是以澹台龙为首的主战派全军覆没。你说得对,澹台龙死在沈卫手中太可惜了,他是中博的好儿郎。”
沈泽川说:“先生死里逃生,凭借先生的才学,去了阒都也能遇见伯乐。可是先生偏偏留在了茨州,我不明白。”
孔岭想站起身,可他又不能擅自离席。他只能抬起头,看着沈泽川,说:“同知不明白,同知怎么会明白呢?兵燹之灾从天而降,把中博变得满目疮痍。这里既没有名利,也没有富贵,它兴许在同知眼里就犹如空中破絮,可是对于我等而言,中博仍然有重振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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