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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进酒 (唐酒卿)


  萧驰野往火堆里扔着柴,说:“给周桂打个招呼,是让他配合我们演一出。韩靳在我们手中,他不得不让路。”
  “这韩靳真是来得及时,”澹台虎咧嘴一笑,“前日咱们还想怎么过茨州,他就送上了门!”
  沈泽川烘着双手,看着火光没说话。
  澹台虎泡着干饼,说:“这样的粮,早些年我在灯州守备军里也吃过。如今再看看这中博,已然与从前大不一样……几乎要认不出来了。”
  丁桃把自己碗里的米倒出来一点,喂给袖子里的麻雀,闻言说:“这里还好呢,你往更东边去,那才是真正的不一样。”
  丁桃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他还记得六年前跟着萧驰野一同随军收拾残局时,在端州和敦州见到的惨象。他那年才十岁,刚刚得到小本子,才开始像他爹一样记录,为此做了一路的噩梦。
  “你是战后路过,没见过中博曾经的模样。”澹台虎耷拉着双眼,看着碗里的汤水,“我小时候跟着爹娘去过敦州,真大啊,快比得上阒都那么繁华了。正旦时街上的火树银花美得很,鳌山也起得漂亮,人挤着人……那么多人。”
  沈卫是建兴王,建兴王府就在敦州。他们一时间都垂了头,没人敢乱瞟沈泽川,也怕惹恼了萧驰野。这几日在路上,禁军也逐渐发现了沈泽川与萧驰野之间的微妙。曾经的流言和真正面对起来的感觉截然不同。
  他们该怎么看沈泽川,是把他当作夫人吗?可是谁家的夫人能统协锦衣卫三抄人家?他砍下保护韩靳那些旧下属的脑袋时,禁军将领无不侧目。
  沈泽川和萧驰野太不同了,他不是禁军熟悉的统帅模样。他看似温和谦逊,却在议事时很少改变主意,甚至连澹台虎都会直接被他驳回,他比起萧驰野更显冷酷。过去他们在私底下把沈泽川看作美人,那是攀附着强权的柔弱暗示,然而在沈泽川披上猩红蟒袍以后,他曾经隐藏着的东西就透露在外,他变得和以前他们知道的那个沈氏余孽不一样。他的美也不再是谁都能够肆意欣赏的美,那是在绝艳里含着凶狠的强势。
  禁军里很少有人肯与沈泽川对视,除了丁桃毫无知觉,就是澹台虎也察觉到了某种压力。他们听命于萧驰野,也不介意萧驰野喜欢男人,但是他们必须尽快弄明白沈泽川处于哪个位置——沈泽川有可以和萧驰野争夺强权的威势,这就是他们这几日最不能适应的地方,那是微妙的忌惮。
  萧驰野轻轻蹭着扳指,正欲开口,沈泽川却翻着手掌,说:“端州的野菜很好吃。”
  气氛稍缓,丁桃果然抬起了头,说:“我在离北就听人讲过,端州冬日里的一把野蔬跟金子一样贵,好想吃啊!公子,你常吃吗?”
  “春日冰雪消融,师娘就择最嫩的野菜包饺子。”沈泽川语气平常,指尖不染尘埃,那些血迹仿佛从来没有沾过,他笑着说,“不常吃,才记得清楚。”
  丁桃吞咽着唾液,就着那一点墨,在本子上小心翼翼地写着:“我想吃,咱们以后肯定有机会,记着就不会忘了。”
  澹台虎撸了把丁桃后脑勺,笑骂道:“出息!你什么山珍海味没尝过?还惦记着野菜!”
  大伙儿笑起来,中博的话题就此岔开。沈泽川烘热了手,没再说话。
  晚上萧驰野枕着石头,还没睡着,面颊上就贴了个微热的油皮纸。他坐起来,就着沈泽川的手嗅了嗅,笑道:“哪来的包子?”
  “丁桃从镇子里带回来的,让我藏着吃。”沈泽川坐在萧驰野身旁。
  两个人并肩,背对着已经睡着的林带,面对着河水和漫天星斗。萧驰野打开了油纸,推向沈泽川,说:“那你就吃啊,再留着就凉了。”
  沈泽川说:“我吃饱了,你吃。”
  萧驰野知道他这是专门留给自己的,便接过来,掰开了,一手的给自己,一手的给沈泽川。沈泽川象征性地咬了几口,就让萧驰野吃完了。
  “两百万的聘礼是带去离北,还是搁在茨州,你也得拿个主意。”萧驰野喝着水囊里的水,“葛青青得了信,想必会替你看好奚家的生意。等我们到了离北,乔天涯和晨阳他们也该赶回来了,到时候置个新院子……”
  萧驰野停下声音,在这不寻常的安静里敏锐地察觉什么,他静了少顷。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沈泽川手里捏着那把不离身的小竹扇,侧眸看着萧驰野,说,“策安,我不能跟你去离北。”
  他讲得如此温柔,就像是在城墙上时,对着萧驰野同样温柔地说:“策安,回家去吧。”


第101章 珍宝
  沈泽川在昭罪寺里得到了齐惠连的毕生所学, 当他六年前跪倒在齐惠连脚下时, 他就已经明白自己将要走上哪一条路。他在痛苦与焦灼里淬炼了骨血,他曾经天真地以为凭靠权术制衡就能掀翻世家的掣肘。
  然而他败了。
  沈泽川看向前方, 河水潺潺地流动着, 像是不可回首的漆黑人生, 仅仅因为倒映下来的星空而闪烁。他缓缓地推开小竹扇,又缓缓地合起来, 说:“我离开了阒都, 却仍然身处牢笼,这是对我曾经心存侥幸的惩罚, 我必须尽快寻找到新的出路。先生把一生的信念托付于我, 我曾经许诺要为他走到这场战争的尽头。我们过去的隐忍是因为大周似乎还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但是现在我明白了,它早已经是日薄西山。”
  齐惠连在大雨里高喊着烂天烂地,他高举的双臂却仍旧像是妄图要撑住这正在轰然崩塌的大厦。他和海良宜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却点燃了相同的火把。他在为李氏燃烧生命的最后一刻, 放肆地抛弃了他过去耿耿于怀的太子, 选择了出身卑微的沈泽川。
  齐惠连的两位学生就是世人口中的云泥。太子是李氏嫡系, 他似乎就是为了做明君而生。齐惠连以为他们可以开辟新的天地,因为他们是这世间无可争议的正统,然而他就是败了。他在泥巴里拾到了沈泽川,是生母贱籍、父亲战败的沈泽川,是并非嫡系的沈泽川。齐惠连选择了这样的沈泽川,这是他一生信念的改变, 这昭示着他不再遵从于血统的安排,他要让这样的沈泽川去捅穿烂天烂地。
  “我放弃继续隐忍,”沈泽川把扇子搁在膝头,微侧身,注视着萧驰野,“我将选择另一种方式去战斗,我要留在中博。你曾经对澹台虎说,国耻犹未雪,家仇尚未报,没错策安,中博遭受的耻辱就该在中博雪洗,这是我要做的事情。有一天我们将驰骋在离北的天空下,那是我足够强大的时候。两百万娶不走离北王的狼崽,这样的聘礼配不上我的萧策安。我在中博,来日就是你坚不可摧的盾。”
  水囊匆忙地跌在地上,溅湿了萧驰野的袍角,泼了一地的水。柔得像纱一般的月光里,萧驰野猛然攥紧沈泽川的手,然后抱住了他。
  半晌,萧驰野沙哑的声音贴在了沈泽川的耳边:“我的后背交给你,你的胸膛交给我,我们缺一不可。我要在离北给你挑最好的马,我们就在中博与离北的交界线上搭建屋舍,每月都要见。你要娶我,两百万不够,我要千金难买的兰舟笑。”
  沈泽川抬手盖在萧驰野的背部,拥抱着这令人迷恋的味道。萧驰野是横穿草场的风,侵袭在沈泽川波澜不惊的心河,让他尝到了情系一身的甜头。他失去了端州,失去了先生,他剩余的不多,他总要跨越那深不可测的沟壑,成为这些剩余珍宝的堡垒。
  * * *
  茨州州府周桂近几日忙于公务,他听说禁军已经穿过丹城,正在往茨州来,为此辗转反侧,彻夜未眠。
  周桂的师爷是中博灯州人,名叫孔岭,与周桂有同窗之谊。此刻他摆了酒,又叫厨子做了几道爽口凉菜,和周桂就盘坐在庭廊下,隔着小几吃酒谈话。院里的槐树正落着白朵,飘着股清新的甜味。
  “我这几日睡不着。”周桂捏着酒杯说道。
  孔岭拣着凉菜吃,吞了口辛辣的酒,坐姿随意,说:“我知道,敦州的流寇已经汇集成股,其势不可小瞧,咱们无兵无马,招惹不起。可偏偏去年丰收,那匪头子雷常鸣就盯着咱们茨州的粮仓。”
  “粮食都给了离北铁骑充作军粮,茨州现下粮仓空设,虚得很。我写信给敦州州府,可你也知道,他被雷常鸣扶作傀儡,哪敢替我们跟雷常鸣讲道理?我真是有苦说不出。”周桂一口酒都咽不下,“那离北二公子又叛逃出都,两万禁军马上就到了城门下,成峰,我是左右为难,放行不成,不放也不成!”
  孔岭搁了筷,说:“离北是要反了,茨州夹在中间,摇摆不定恐难长久,你得尽快下定决心。”
  “由不得我自己决定,”周桂惆怅地叹,“这下真的是前有狼后有虎,离北和阒都哪个都开罪不起,还有个雷常鸣在侧虎视眈眈。”
  孔岭揪了槐花,丢在酒水里:“雷常鸣是匪,迟早要被围剿。但是六州各谋其政,不能携手剿匪,朝廷也不知道何时才会派人过来。我眼看着雷常鸣一天天做大,已经成了中博的土皇帝,心里着急也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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